五二年的朝鲜战场,进入了最为惨烈和胶着的阵地战阶段。双方围绕着一条条起伏的山岭、一个个无名的高地,展开了反复的、血腥的拉锯。每一寸土地的得失,都浸透了鲜血。
顾长风所在的师,接到的任务是夺取并巩固一个被称为“伤心岭”的咽喉要地。此地地势险要,敌军经营日久,明碉暗堡林立,火力配系完善,是块极其难啃的硬骨头。
总攻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拂晓发起。炮火准备如同疾风骤雨,将山头犁了一遍又一遍,硝烟和尘土混合,遮天蔽日。炮火延伸的哨音刚落,顾长风便亲自率领突击营,如同离弦之箭,冲向主峰。
枪声、爆炸声、呐喊声、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将原本的死寂彻底撕碎。子弹如同飞蝗般在耳边呼啸,不断有战士在冲锋的路上倒下,鲜血染红了焦黑的泥土。顾长风手持冲锋枪,身形矫健地利用弹坑和岩石掩护,不断向前跃进,同时嘶哑着喉咙指挥着各连队的进攻路线和火力配合。
“机枪!压制左侧那个暗堡!”
“爆破组!上!炸掉右前方那个铁丝网!”
“二连从侧面迂回!动作快!”
他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战场噪音中,依然带着一种稳定军心的力量。战士们看到参谋长身先士卒,士气大振,顶着敌人密集的火力,顽强地向上攻击。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浓雾散去,天空露出了惨淡的灰白色。突击营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终于突破了敌军的前沿阵地,冲上了主峰,与残余的敌人展开了残酷的肉搏战。刺刀的碰撞声、怒吼声、垂死的哀嚎声交织在一起。
就在战斗看似即将胜利结束,顾长风正站在一处刚夺取的环形工事里,用望远镜观察侧翼敌人可能的反扑路线时,异变陡生!
“咻——”
一声极其尖锐、不同于普通流弹的呼啸声,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
“参谋长!小心炮击!”跟在身旁的警卫员反应极快,猛地扑过来,想将他推开。
但已经晚了。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工事边缘炸开!是敌人的大口径迫击炮,或者是一发偏离了目标的榴弹炮!
顾长风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他的左侧身体上!整个人瞬间被掀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身后的沙袋工事上,又滚落在地。
世界在他耳边瞬间安静了,所有的枪炮声、呐喊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持续不断的、高频的耳鸣。视线变得模糊,一片血红。剧痛如同潮水般迟滞了片刻,然后才凶猛地席卷而来,从左肩、左胸、左臂蔓延开,仿佛整个左侧身躯都被撕裂、被碾碎!
他试图动弹,却发现左半边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剧痛让他几乎窒息。温热的、粘稠的液体迅速浸透了军装,顺着身体流淌下来,在身下的尘土中洇开一大片暗红。
“参谋长!”
“卫生员!快!参谋长负伤了!”
警卫员和周围的战士惊呼着冲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想要将他扶起。
顾长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带着泡沫的鲜血。他抬起尚能活动的右手,死死抓住警卫员的胳膊,目光死死盯着主峰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模糊不清的声音:“阵……地……守住……”
剧痛和失血迅速吞噬着他的意识,视野越来越暗,耳边警卫员带着哭腔的呼喊也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脑海中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竟然是柳映雪那双带着担忧、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睛,和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这是他根据她最近信中含蓄的提及,在心中勾勒出的形象)……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中漂浮了一个世纪。意识是被一阵阵尖锐的、持续不断的疼痛唤醒的。
顾长风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不断有尘土簌簌落下的岩石顶壁,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消毒水味,还有伤员压抑的呻吟声。
这里是一处前线包扎所,设在一个狭窄、潮湿、条件极其简陋的山洞里。
他试着动了一下,左侧身体立刻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首长!您醒了?!”一个带着惊喜的、年轻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师里的卫生员小李,他正小心翼翼地给顾长风更换绷带。
顾长风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左肩和胸膛。那里被厚厚的、渗透出暗红色血迹的绷带紧紧包裹着,左臂也被夹板固定,吊在胸前。他感觉不到左臂的存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的剧痛。
“我……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锣。
小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眼神有些躲闪,声音低了下去:“首长……您左肩胛骨碎裂,锁骨也断了,肋骨……断了三根,有碎片……靠近肺叶……失血很多……弹片已经取出来了,但……但左臂的神经和血管损伤很严重……以后……可能……”
后面的话,小李没有再说下去,但顾长风已经明白了。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却引得胸腔一阵剧痛,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左臂……可能废了。
对于一个军人,尤其是他这样需要在一线指挥、经常需要持枪、勘察地形的指挥员来说,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巨大的失落和不甘,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崩溃或者激动的情绪。只是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沉重,却依旧保持着军人特有的冷静。
“部队……情况怎么样?”他更关心的是战局。
“阵地守住了,首长!”小李连忙回答,语气带着一丝振奋,“您受伤后,副参谋长接替指挥,打退了敌人两次反扑,现在已经巩固了阵地!”
“嗯。”顾长风微微颔首,心中稍安。只要阵地还在,战友们的血就没有白流。
接下来的几天,是在颠簸和后送中度过的。从前线包扎所,到师野战医院,再到后方条件稍好一些的兵站医院。每一次移动,对于他重伤的身体都是一次折磨。但顾长风始终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在兵站医院,医生为他进行了更详细的检查和清创手术。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一些。弹片虽然取出,但碎裂的骨头需要时间愈合,最麻烦的是左臂桡神经的损伤,导致他左手手腕和手指几乎完全无法活动,感觉麻木。
医生坦言,即使将来愈合,左臂的功能也会受到严重影响,很可能无法再恢复到能够胜任高强度军事任务的程度。
躺在病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火车汽笛声,顾长风的目光望着天花板,久久没有移动。
他想起了自己金戈铁马的半生,从红军时期的红小鬼,到抗日战争的烽火,再到解放战争的横扫千军,以及如今这异国他乡的冰与火……他从未想过,自己可能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他热爱的、视若生命的军队一线。
他想起了柳映雪,想起了她信中那句“陪伴于你,纵横天下”。如今,他可能再也无法纵横沙场,甚至可能成为一个需要人照顾的……残废。一股深沉的苦涩,弥漫在心头。他该如何面对她?如何兑现那个“凯旋归来”的承诺?
然而,当他摸到枕边那封来自东北、已经被他摩挲得有些发软的信件时,心中那冰冷的角落,又仿佛被一丝微光温暖。
映雪在信里,依旧说着家中安好,工作顺利,让他勿念。字里行间,透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她没有提及自己身体的任何不适,也没有过多渲染担忧,只是将那份深深的牵挂,化作了最朴素的叮咛和等待。
他知道,她一定已经从组织那里得知了他负伤的消息。她没有惊慌失措地来信追问,而是选择了用这种方式,默默地支持着他。
顾长风挣扎着,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拿起笔和纸。笔迹因为手臂的固定和身体的虚弱,显得有些歪斜和无力,但他写得很慢,很认真。
“映雪吾妻:见字如面。”
“前信收到,知你一切安好,甚慰。我于此间亦好,勿念。”
他轻描淡写地提及了受伤,语气极其平淡:
“日前战斗中,左臂为弹片所伤,经救治,已无大碍,正在休养。伤势愈合需些时日,恐短期内无法执笔,故信疏,望你海涵。”
他没有描述伤情的严重,也没有流露任何沮丧和悲观。
“战事依旧,然胜利可期。我虽暂离前线,然心与同志们同在。你于北国,安心工作,保重身体,勿以我为念。待我伤愈,再与你细说。”
他将所有的痛楚、失落和对未来的不确定,都深深埋藏在了这看似平静的文字之下。他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信的末尾,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添上了一句:
“随信寄回巧克力一块,乃战利品,味道尚可,与你尝尝。”
他将那块在怀中揣了许久、已经有些变形却未曾融化的巧克力,小心地用油纸包好,连同信一起封入信封。
他知道,这封信和这块巧克力,无法掩盖他重伤的事实,也无法消除未来的艰难。但他希望,能借此传递给她一份平安的信息,和一份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未曾改变的爱与牵挂。
二次战斗,他付出了血的代价。未来的军旅生涯,或许将因此彻底改变。但当他想起远方那个等待着他的身影,和那个正在孕育中的小生命时,心中那份属于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感,便如同暗夜中的灯塔,指引着他,必须坚强地活下去,必须找到新的方式,去守护他们,去继续为这个他深爱的国家贡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