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第一场大雪,来得毫无征兆,却又声势浩大。
前半夜还只是零星的雪沫子,到了后半夜,狂风便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呼啸着砸向大地,仿佛要将整个小城都彻底掩埋。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万籁俱寂,只剩下风雪的怒吼。
就在这天地皆白的死寂中,顾家小院里那盏原本早已熄灭的油灯,却骤然亮起,昏黄的光晕在糊着厚厚窗纸的窗户上剧烈地晃动,映出里面人影幢幢的慌乱。
柳映雪躺在里屋的炕上,身下的被褥早已被冷汗和不知名的液体浸透。一阵强过一阵、几乎毫无间歇的宫缩,像有无数只手在她腹中疯狂地撕扯、搅动,痛得她眼前发黑,喉咙里压抑不住的呻吟最终变成了破碎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哀嚎。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头发黏在额角,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不行……不行了……娘……我……我不成了……”她死死攥着身下的床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濒死的绝望。那硕大无比的腹部高高耸起,随着她的挣扎而剧烈起伏,看上去触目惊心。
顾王氏急得满头大汗,一边用热毛巾给儿媳擦汗,一边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好孩子,再忍忍,再忍忍,就快好了,就快好了……”可她看着柳映雪那几乎要撕裂的样子,听着那不成调的惨叫,自己心里也早已乱成了一团麻,手脚都在发颤。她之前生养过孩子,可从未见过如此凶险的阵势!这哪里是生孩子,分明是鬼门关前打转!
外间,顾长风被里屋的动静惊醒,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他的左臂还吊在胸前,只能用右手死死抓住床沿,骨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听着妻子那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他只觉得那声音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比他自己受伤时还要痛苦千百倍!他恨不得冲进去,替她承受那份苦楚,可这残破的身体,却连下床都异常艰难。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这内外交困、一片慌乱,几乎要失去方寸的时刻,一直沉默地守在柳映雪炕沿另一侧的周陈氏,猛地抬起了头。她那平日里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也笼罩着一层罕见的凝重,但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决断。
她伸手,探入被褥,快速而专业地检查了一下柳映雪的下身,手指触碰到的情况让她心头猛地一沉——宫口开得并不理想,胎位似乎也有些异常,而羊水已经浑浊……这是难产的征兆!而且极其凶险!
不能再等了!在家里,就是等死!
周陈氏猛地收回手,斩钉截铁地对慌乱的顾王氏喝道:“别慌!在家里生不了!得立刻送医院!军医院!”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让慌乱的顾王氏和外面心急如焚的顾长风都怔了一下。
“去医院?这……这大雪封门的,怎么去啊?”顾王氏看着窗外被风雪糊住的窗户,声音带着哭腔。
“必须去!”周陈氏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她快速吩咐,“妹子,你赶紧给映雪裹上最厚的被子,把她裹严实了!长风!”她转向外间,声音提高,“你还能动吗?想办法联系部队!要车!立刻!马上!”
她的指令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稳住了即将崩溃的局面。顾王氏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找厚被子。外间的顾长风,被大姨这声断喝惊醒,也顾不得伤口的疼痛,猛地用右手撑起身子,几乎是滚下床,踉跄着扑到门口,对着风雪怒吼的院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来人!快来人!去找领导!要车!我媳妇要生了!快!”
他的声音在暴风雪的呼啸中显得异常微弱,但他不管不顾,一遍遍地嘶喊着,如同困兽的悲鸣。
也许是他的呼喊起了作用,也许是部队领导本就对这位重伤的参谋长格外关照,不到一刻钟,小院外就传来了吉普车引擎的轰鸣和急促的敲门声。
周陈氏和顾王氏已经用两床厚棉被将柳映雪裹成了一个严实的卷,只露出一张惨白如纸、被汗水浸透的脸。柳映雪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呻吟声变得微弱,眼神开始涣散。
“快!抬上车!”周陈氏指挥着冲进来的勤务兵和司机,她自己则和顾王氏一人一边,死死托着被卷的两头。
顾长风挣扎着想要跟上去,却被周陈氏一个眼神制止:“你留下!添乱!”她的语气冰冷,却是在陈述事实。顾长风看着被抬出去的妻子,看着她那毫无生气的脸,心如刀绞,却只能无力地靠在门框上,任由风雪扑打在他脸上,混合着滚烫的泪水。
吉普车在及膝深的积雪中,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小舟,艰难地、缓慢地向前挪动。车灯的光柱在漫天飞雪中只能照出短短一截距离,司机紧握着方向盘,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存在的坑洼。狂风卷着雪片,疯狂地拍打着车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车内,柳映雪蜷缩在后座,裹在厚厚的被子里,身体依旧因为剧烈的宫缩而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发出微弱的、如同小猫般的呜咽。顾王氏紧紧抱着她,老泪纵横,不停地念叨着:“快了快了,就快到了,好孩子,撑住啊……”
周陈氏则坐在副驾驶座上,身体紧绷,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前方模糊的道路,双手紧紧抓着座椅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一言不发,但那挺直的脊背和紧抿的嘴唇,却像一根定海神针,在这风雪交加、前途未卜的夜里,硬生生撑起了一片让人心安的天地。
这段平时只需要十几分钟的路程,今夜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每一秒,都像是在和死神赛跑。
终于,军医院那栋熟悉的、亮着几盏微弱灯光的灰色楼房,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出现在了风雪弥漫的前方。
“到了!到了!”司机激动地喊道。
车子尚未停稳,周陈氏便猛地推开车门,跳下车,顶着狂风大雪,冲进医院大门,用她那带着硬涩南方口音的声音,对着值班的护士嘶声喊道:“医生!快叫医生!参谋长爱人!难产!快!”
她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医院夜晚的宁静。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从睡梦中惊醒,看到门口风雪中那个头发凌乱、眼神却亮得吓人的老妇人,以及随后被抬进来的、裹在厚被里气息奄奄的孕妇,立刻意识到情况的危急。
“快!送产房!通知值班主任!准备手术!”医生急促地下达着命令。
柳映雪被迅速推进了手术室。那扇门,再次在顾王氏和周陈氏面前关上,将所有的希望与恐惧,都隔绝在了里面。
顾王氏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被周陈氏一把扶住,按在了走廊冰冷的长椅上。周陈氏自己也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长椅另一端,微微喘着气,望着手术室门上那盏再次亮起的、象征着生死未卜的红灯,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疲惫,以及一种深沉的、无声的祈祷。
窗外,暴风雪依旧在疯狂地肆虐,仿佛要吞噬掉世间的一切。而在医院这条寂静而漫长的走廊里,两个年迈的妇人,正为了三条新生命和一个年轻母亲的安危,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焦灼的等待。今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