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的天,蓝得像一块未经世事的琉璃,纯净,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在连绵无尽的雪山上,反射出刺目而圣洁的光芒。
然而,在这片被誉为“世界屋脊”的壮丽景观之下,隐藏着的,却是比严酷自然环境更令人窒息的、延续了千百年的黑暗与苦难。
李建业所在的先遣支队,在完成初步的勘测任务后,开始与少数刚刚接触、对新生政权还抱有疑虑和恐惧的当地头人进行试探性接触,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更加深入地看到了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人——农奴——的真实生存状态。
那是在一个依山而建的、属于某个寺庙管辖的庄园附近。
时值严冬,寒风如刀。几个衣衫褴褛、几乎无法蔽体的农奴,正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用最原始的木犁耕种。
他们瘦骨嶙峋,黝黑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没有灵魂的躯壳。脚上没有鞋,只用些破布烂绳缠绕,冻裂的口子里渗出紫黑的血,每一步都留下模糊的血印。
一个穿着肮脏破旧皮袍的监工,手里拎着皮鞭,在一旁呵斥着,稍有迟缓,鞭子便带着风声抽下去,在那早已遍布伤痕的脊背上增添一道新的血痕。
农奴不敢躲闪,甚至不敢呻吟,只是身体条件反射地抽搐一下,然后更加卖力地、机械地拖动那沉重的木犁。
不远处,低矮、阴暗、如同牲口棚般的土坯房(如果能称之为房子的话)里,传出孩子微弱的啼哭和老人压抑的咳嗽。
门口,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半裸着,乳房干瘪,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张着小嘴,发出细微的、如同猫叫般的声音。
那妇女看着李建业他们这些陌生的军人,眼神里只有恐惧和茫然,下意识地将孩子往怀里藏了藏,仿佛他们是比严寒和饥饿更可怕的东西。
李建业站在那里,脚下是冰冷坚硬的土地,呼吸着稀薄而凛冽的空气,感觉自己的血液,却在这一刻,一点点地沸腾起来,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来自旧社会,见过贫困,见过压迫。在关内,地主老财盘剥佃户,他也见过。但眼前这一幕,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哪里是人间?这分明是活生生的地狱!这些人,哪里还有半分“人”的样子?他们被剥夺了土地,剥夺了自由,剥夺了尊严,甚至被剥夺了作为“人”的基本权利,成为一个只是会说话的牲畜,是附着在土地上的、可以被随意买卖、赠与甚至处死的“财产”!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震惊、恶心、以及滔天愤怒的情绪,如同火山喷发般,在他胸中汹涌咆哮!
他握着腰间手枪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冲上去,一枪崩了那个挥舞皮鞭的监工!
但他最终没有动。残存的理智和部队之前的教育告诉他,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他们来到这里,不是来制造新的仇恨,而是要用一种全新的、更彻底的方式,砸碎这延续千年的枷锁!
然而,眼前这活生生的、触目惊心的苦难,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狠狠地照见了他自己过往的卑劣与渺小!
他想起了自己为了攀附权势,停妻再娶,欺骗了韩梅,也彻底辜负了柳映雪。他想起了父母那点可怜的贪婪和隐瞒。
他曾经以为,自己背负的处分、身体的伤残、以及在战场上的九死一生,已经是对过去罪孽的惩罚和救赎。
可此刻,与眼前这些农奴世世代代所承受的非人苦难相比,他李建业那点个人情感上的背叛、道德上的污点,又算得了什么?
他那点所谓的“战功”和“牺牲”,在这片土地深沉如海的苦难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赎罪,是为了洗刷自身的耻辱而留在艰苦的边疆。
可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真正需要被拯救的苦难,什么是真正值得付出一切去打破的牢笼!
他个人的那点恩怨情仇,在这宏大的、关乎千百万人命运的历史使命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一股强烈的、近乎顿悟般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不能再仅仅为了个人那点可怜的“赎罪”心理而活着!他要把自己这残破的躯体和余生,真正投入到这片更需要光明和解放的土地上来!
不是为了得到谁的宽恕,也不是为了换取内心的安宁,而是因为,这里需要他,这里千千万万正在地狱中挣扎的灵魂,需要他们这些穿着军装的人!
同时,一个盘桓已久、却始终未能真正下定决心的念头,也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他回到临时搭建的、四面透风的营地指挥所,就着昏黄的马灯,铺开信纸。
高原的寒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信纸哗哗作响,灯苗摇曳不定。他的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但落笔却异常沉稳。
他没有写抬头,直接切入主题,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决绝:
“韩军长:”
“冒昧写信,打扰您清静。我此刻在西藏,随先遣支队执行任务。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亦觉必须向您表明。”
他首先描述了所见农奴的惨状,笔触克制,却字字惊心:“……此间民众之苦,非言语所能形容其万一。人非牛马,竟不如牛马!见此情景,建业五内俱焚,愤懑难平!昔日自诩历经磨难,如今方知,何谓真正之地狱,何谓真正之苦难!”
接着,他笔锋转向自身,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剖析:
“目睹此情此景,反思自身过往,更觉昔日所为,狭隘卑劣,不值一提!为个人前程,行欺骗背叛之事,累及韩梅同志终身,令您蒙羞,实乃建业此生最大之罪孽,百死莫赎!”
然后,他明确地提出了自己的决定:
“此前,浑噩度日,以为戴罪边疆,便是赎罪。今日方悟,大谬不然!个人之小耻,在此地民众世代之大苦面前,何足道哉!建业决心已定,待此次任务结束,将正式向上级申请,长期留藏工作。此身残躯,愿尽数抛洒于此雪域高原,为解放此间民众,贡献微末之力。此非一时冲动,乃深思熟虑后之抉择,亦是我寻得之真正赎罪之路。”
最后,他写下了那最关键、也最彻底的了断:
“关于我与韩梅同志之婚姻,本就是一桩建立在欺骗基础上的错误,早已名存实亡。建业身负污点,前途尽毁,如今更决心长留绝域,生死难料,实不忍再拖累韩梅同志丝毫。故,我正式、恳切地提出,与韩梅同志解除婚姻关系。所有责任与过错,皆在于我。望您能从中斡旋,劝解韩梅同志,应允此事。她值得更好的人生,不应再与我这不堪之人,有任何瓜葛。”
“孩子……既已经随母姓,入了韩家户籍,那建业就不再是其父。建业知道,自己也不配为其父,亦无力尽抚养之责。只愿他远离我之影响,在您的教导下,健康成长,成为一个对新中国有用之人。”
“言尽于此,心意已决。无论您与韩梅同志作何决定,建业皆无怨言,并深感愧疚。此后,山高水长,恐再无联系。望您与韩梅同志,保重身体,平安顺遂。”
“李建业 于西藏 敬上”
他放下笔,长长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吁出了一口气。信纸上的墨迹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干涸。他将信仔细封好,贴上宝贵的邮票,交给了通信员。
做完这一切,他走出指挥所,重新站在那片星空之下,雪原之上。寒风依旧凛冽,肺部依旧疼痛,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明和坚定。
他主动斩断了与过去最后一丝脆弱的、不光彩的联系。他将自己放逐到了这片最艰苦、也最需要他的土地。
从此,他不再是那个困于个人恩怨情仇的李建业,他将只是这片雪域高原上一个普通的、愿意为解放事业奉献一切的战士。
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也是他唯一能走的,通向灵魂净化和真正赎罪的,孤独而漫长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