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照顾四个婴儿(尤其是体弱的念念)的忙乱中,如水般流过。
柳映雪的身体在婆婆顾王氏(已回来)和大姨周陈氏无微不至的照料下,缓慢地恢复着,但那种掏空般的虚弱感,以及接连生育多胎对元气的巨大损耗,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弥补。她常常感到精力不济,抱着念念喂奶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出神。
夜深人静时,那些被刻意压抑的疑虑,便会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自己的身体,为何会如此“特殊”?接连两次,都是远超常理的多胎。怀卫国他们时,还可说是年轻,机缘巧合。可这次,自己已年近四十,竟然又怀了四胎!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她想起怀孕时医生那困惑的眼神,想起顾长风得知是多胎后,那虽然担忧却似乎并不十分意外的复杂神情,想起婆婆和大姨私下里偶尔交换的、带着深意的目光……一种模糊的、令人不安的猜测,在她心中逐渐清晰起来。
她并非没有察觉过自己与柳家父母的些许不同。父母都是最典型的庄稼人,性情憨厚,甚至有些懦弱,而自己骨子里却有一种不服输的韧劲儿和学习的渴望。父母对她极好,但那好里,似乎总带着一点小心翼翼,一种近乎补偿般的溺爱。小时候村里孩子打架,骂她是“野种”,她哭着回家问,母亲总是慌乱地斥责那些孩子胡说,然后紧紧抱着她,眼泪滴在她脖子上,滚烫。
以前,她只当是闲言碎语,从未深想。可如今,结合自己这异常的身体状况,那些被遗忘的细节,如同散落的珠子,被“多胎体质”这根线串了起来。
难道……自己真的不是柳家亲生的?自己的亲生父母,是否就是因为有这种特殊的、易于怀多胎的体质,才……在某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不得已抛弃了自己?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得她心脏骤然缩紧。
这天下午,顾王氏抱着念念在院里晒太阳,另外三个小子也在摇篮里睡着了。屋子里难得的安静。柳映雪靠在炕上,手里拿着一件正在给念念缝制的小衣服,却半晌没有动一针。她望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眼神空洞,脸色苍白。
周陈氏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红枣桂圆汤走进来,看到柳映雪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脚步顿了一下。她默默地将汤碗放在炕桌上,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在炕沿坐了下来。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良久,柳映雪缓缓转过头,看向周陈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得像羽毛:“大姨……我……我是不是……不是爹娘亲生的?”
她终于问出了这个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声音里充满了脆弱和不确定,眼神里带着一种寻求确认,又害怕确认的矛盾。
周陈氏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手,用那双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柳映雪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手。
她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如同历经沧桑的古井,能包容所有的不安与动荡。
“孩子,”周陈氏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这世上,有些根,扎在血脉里。有些根,扎在心里头。”
她看着柳映雪的眼睛,缓缓说道:“柳家的爹娘,把你从尺把长养到这么大,教你走路吃饭,为你欢喜为你愁。你病了,他们守着;你受了委屈,他们护着。这份情,这份恩,比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脉,重不重?”
柳映雪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想起父母省吃俭用供她识字,想起父亲沉默地将最好的吃食留给她,想起母亲无数个夜晚在灯下为她缝补衣裳……点点滴滴,都是无法磨灭的恩情。
“你如今,”周陈氏继续道,目光扫过炕上并排睡着的三个小孙子和窗外被顾王氏抱着的念念,“也是做娘的人了。你疼卫国、卫民、卫军,疼念念,疼这三个小的,是因为他们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可你对他们的心,和你爹娘当年对你的心,有什么分别?”
“血脉是条线,能牵得远。情分是块土,能养得深。”周陈氏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柳映雪的心上,“你琢磨琢磨,是那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线要紧,还是脚下这块实实在在养活了你的土要紧?”
她没有直接回答柳映雪的问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她用最朴素的道理,将“生恩”与“养恩”的天平,清晰地摆在了柳映雪面前。
“你这身子骨,是特殊。”周陈氏话锋一转,提到了柳映雪最在意的事,“能接二连三地怀多胎,是老天爷赏的,也是……你命里带的。但这不代表啥。它让你受了常人受不了的苦,也给了你常人没有的福气。”她看着那四个孩子,“看看他们,这就是你的福报。至于这身子骨咋来的,是像了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现在长在你身上,你得用它,好好活着,把孩子们拉扯大,陪着长风,把日子过好。”
周陈氏伸出手,轻轻拂去柳映雪脸上的泪珠,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别钻那牛角尖。过去的事,像老皇历,翻烂了也没用。眼面前的日子,才是真格的。你有长风,有这些孩子,有我们这两个老家伙,有这个家。这比啥都强。”
柳映雪听着大姨这番没有华丽辞藻,却充满人生智慧的话,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下来。是啊,执着于探寻那虚无缥缈的血脉源头,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知道了亲生父母是谁,就能改变什么吗?就能让身体不再虚弱吗?就能让念念立刻强壮起来吗?
不能。反而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迷茫和痛苦,甚至会伤害到将她视如己出的柳家父母。
养恩大于天。这个道理,她一直都懂,只是被突如其来的身世猜测搅乱了心神。
她反手紧紧握住周陈氏粗糙的手,仿佛从那上面汲取着力量和温暖。泪水依旧流着,但那不再是彷徨无助的泪,而是释然与感动的泪。
“大姨,我明白了。”柳映雪的声音虽然还带着哽咽,却坚定了起来,“我不想了。我就是柳家的女儿,是长风的妻子,是孩子们的母亲。这就够了。”
周陈氏看着她重新焕发出神采的眼睛,欣慰地点了点头。她端起那碗已经温热的红枣汤,递到柳映雪手里:“喝了吧,趁热。日子长着呢,得往前看。”
柳映雪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那甜暖的汤水,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也温暖了她那颗曾经惶惑不安的心。
窗外的阳光正好,院子里传来顾王氏逗弄念念的哼唱声,还有另外三个小子睡梦中无意识的咿呀。这个家,充满了琐碎的烦恼,也充满了坚实的温暖。而她的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地扎进了这片由亲情、责任和爱构筑的土壤里,与这片土地上的人,血脉相连,休戚与共。那些前尘往事,就让它随风散去吧。重要的是把握现在,守护好眼前这来之不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