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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江氏暗线

日子,如同乱葬岗边缘那口被我们亲手挖掘出的浅井里,缓慢而坚定渗出的清冽泉水,悄无声息却又实实在在地流淌着。我们的“幼年版莲花楼”——这片位于绝地凶域边缘、被阵法强行净化守护出来的小小山坳,在外部汹涌煞气与内部柔和净化之力的微妙平衡与拉锯中,逐渐褪去了最初的荒芜与仓促,开始呈现出一种更为稳固、更具生活气息的形态。

那顶赖以栖身的三角形帐篷,被李莲花用收集来的、浸泡过井水以增加柔韧性的坚韧藤蔓和干燥的枯草,从外部仔细地加固、编织了一层,不仅更加防风保暖,也显得规整了许多。他甚至在帐篷旁边,利用几根结实的树枝和剩下的油布,巧妙地搭了一个小小的、简陋却实用的棚子,专门用来堆放每日拾取的柴火,以及收纳我那些日渐增多、需要阴凉通风保存的各类草药。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充满了向着更好生活努力的痕迹。

那口浅井,无疑成了我们在此地生存的生命线。井水清澈甘冽,除了日常饮用、盥洗,更重要的用途,是灌溉我在帐篷后方、精心开辟出的一小片药田。

药田选址在背风且能接收到短暂午后阳光的一小块空地上。此地的土壤依旧贫瘠,带着乱葬岗特有的灰败色泽和若有若无的腥气。但我并未气馁,将从灵魂空间里取出的一些最基础的、能够缓慢改善土质、促进植物生长的低阶灵植药渣(这些药渣能量微弱,恰好处于规则允许的灰色地带),混合着从远处相对“干净”些的林地里收集来的、已经腐烂的树叶和细小枯枝形成的腐殖土,细细地拌匀、铺平,勉强营造出了一片相对肥沃的种植层。那些之前从乱葬岗外围煞气相对稀薄地带,小心翼翼采集回来的幽魂草、紫魇花、地阴苔等特性奇特的草药,被我带着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心情,小心地移栽过来。每日,我都会用掺杂了自身一丝微末灵力、用以激发药性的井水,耐心地浇灌它们。

令人惊喜的是,这些看似娇弱、生长环境苛刻的草药,竟然真的在这片被阵法守护、经过初步改造的土地上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它们挣扎着抽出新的嫩芽,舒展着形态各异的叶片。尤其是有几株年份最长的幽魂草,其叶片边缘那象征着其清心镇痛药性的、如同细密锯齿般的银白色纹路,在井水和微弱灵力的滋养下,变得愈发清晰、深重,甚至隐隐流动着一层极淡的莹润光泽。这微小的成功,给了我巨大的信心和安慰。

魏无羡脚上那些曾被碎石冰棱割裂的伤口,在我的精心照料和药膏的持续作用下,早已愈合如初,连一点疤痕都未曾留下,仿佛那场在风雪中濒死的磨难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彻底脱离了饥饿与寒冷的致命威胁,又有了安稳可靠的居所和真心待他的师父师姐,他就像一株久旱逢甘霖的顽强树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焕发出蓬勃的生机与活力。原本瘦削凹陷的小脸渐渐圆润了起来,透出健康的红晕,皮肤也不再是那种不祥的苍白。尤其是那双总是滴溜溜转的大眼睛,更是亮得惊人,如同浸在水银里的黑曜石,里面盛满了对这个来之不易的“新家”、对李莲花和我,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依赖、亲近与探索一切的好奇。

李莲花开始系统地教导他修行。他所传授的,并非此界常见的、急功近利般直接从引气入体开始的修炼法门,而是从最基础、也最考验心性的呼吸吐纳、锻体强身开始。李莲花对此有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他常说,高楼万丈平地起,根基不牢,地动山摇,未来的道路能走多远,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这最初一步是否踏实。魏无羡在修行上的天赋确实极佳,筋骨清奇,悟性更是远超同龄孩童,往往李莲花只需稍微点拨,他便能立刻领会其中关窍,甚至能举一反三,提出一些让李莲花都略感惊讶的、颇具灵性的想法。看着他扎着略显稚嫩却一丝不苟的马步,小脸憋得通红,额角渗出细汗,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却依旧咬牙坚持的模样;或者看他凝神静气,努力摒弃杂念,去感受空气中那稀薄得几乎难以捕捉的、被阵法初步转化出的温和灵气时,那副专注认真的小大人神情,我和李莲花看在眼里,都感到由衷的欣慰。

除了夯实修行根基,李莲花还开始循序渐进地教他识字、算术,甚至是一些浅显易懂的人情世故、天地自然运行的至理。魏无羡对知识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贪婪的渴求,学得极快,记忆力也好得惊人。他尤其对李莲花偶尔提及的、关于阵法原理、机关巧术、医药辨识之类的杂学,表现出远超其他的浓厚兴趣,总是睁着那双求知若渴的大眼睛,缠着李莲花问个不停,那股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儿,常常让素来淡定的李莲花都有些招架不住,只能无奈又纵容地揉揉他的脑袋,答应日后再慢慢细说。

我们的生活,就在这样简单、充实却又充满温情的节奏中缓缓流淌。然而,我们并非真正与世隔绝。食物来源除了李莲花凭借高超的追踪潜伏技巧,偶尔猎到的、在乱葬岗外围活动的、胆子颇大的小型野物之外,主要还是依赖我们从灵魂空间带出的、数量有限的存粮。调味料,尤其是盐巴,更是稀缺品,消耗得很快。而且,我们也迫切需要了解外界的动向和信息,特别是关于云梦江氏是否还在寻找魏无羡,以及他们的搜寻范围到了何处。

这一日,存放粮食的布袋已然见底,装盐巴的小陶罐也快要空了。李莲花沉吟片刻,决定不再独自冒险外出,而是带上我和魏无羡一起,去一趟离乱葬岗最近的、也是唯一可能进行物资交换的夷陵小镇。一来采购必需品,二来,也是最重要的,探听外界风声,尤其是关于江氏的动向。

“阿羡,记住,等会儿到了镇上,一定要跟紧我和白芷,绝对不可以一个人乱跑,也不要轻易与陌生人交谈,更不要接受别人给的东西,知道吗?”出发前,李莲花蹲下身,双手扶着魏无羡小小的肩膀,神色是平日里少有的严肃与郑重,一字一句地仔细叮嘱。

魏无羡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收起了平日里的活泼跳脱,用力地点了点头,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我的衣角,仰着小脸,认真地保证:“师父,阿羡记住了!一定不乱跑,不乱说话!”他的眼中,既有对未知外界的好奇与兴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源于过去不美好流浪经历的紧张与戒备。

我握了握他有些发凉的小手,给予他无声的安慰。

我们三人再次离开了乱葬岗那令人压抑的、被灰黑色雾气笼罩的范围,沿着记忆中来时那条崎岖隐蔽的山路,小心翼翼地向下走去。越靠近山脚,空气中那无所不在的阴寒煞气逐渐淡去,属于正常人间的那股子混杂着泥土、草木和淡淡炊烟的烟火气息,隐隐约约地随风传来。夷陵镇坐落在山脚一片相对平坦的河谷地带,规模不算大,青灰色的瓦房高低错落,但因为是附近几个零散村落交汇的集市点,又有一条官道从此经过,倒也显得颇为热闹兴旺。

踏入镇口那条由青石板铺就的主街,一股鲜活而生动的市井气息便扑面而来。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贩夫走卒拖着长腔的叫卖声、铁匠铺里传来的叮当锻打声、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茶馆里飘出的谈笑声与说书人醒木拍桌的脆响……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与死寂的乱葬岗截然不同的、充满了生命活力的画卷。

魏无羡何曾见过这般热闹景象?他看得眼花缭乱,小脑袋像个拨浪鼓似的转来转去,对街边卖糖人的、吹面人的、摆弄木偶的摊子,甚至蹲在墙角晒太阳打盹的花猫,都投去了无比新奇的目光。但他牢牢记得李莲花的叮嘱,小手始终紧紧攥着我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们,只是用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贪婪地、近乎饥渴地看着这鲜活的一切,仿佛要将这久违的“人间”景象,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我们先去镇上一家看起来还算殷实的粮铺,买了些耐储存的糙米和少量白面。又去杂货铺补充了至关重要的盐巴,以及一些针线、火折子等日常消耗品。我特意留意了一下镇上的药铺,借口要买些常见的驱寒药材,进去看了看。发现里面卖的药材大多品相普通,炮制手法也粗糙,药性流失严重,但价格却并不便宜。相比之下,我在乱葬岗外围找到并成功移栽培育的那些幽魂草、地阴苔,虽然生长环境特殊,但因其特性纯粹,经过我的精心照料和微弱灵力滋养,药性反而比这些市售的药材要精纯、浓郁不少。这个发现让我心中微定,对乱葬岗那片被世人视为绝地的“宝库”,更加珍惜和看重。

采购完毕,将东西仔细收好,李莲花带着我们,走进了街边一家看起来客人不多、相对清净的临街茶馆。他选了个靠窗的、既能观察街面动静又不易被注意的僻静角落坐下。向伙计要了一壶最普通的清茶,外加几样粗糙却香甜的茶点。茶馆,自古以来便是三教九流汇聚、打听消息最好的地方。

魏无羡还是第一次在这样正式的地方吃东西,看着桌上那碟散发着甜香的、印着精致花纹的桂花糕,眼睛都直了,悄悄咽了好几次口水。我拿了一块递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先是凑近闻了闻,然后才小小地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他幸福地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微微颤动着,那满足的小模样,活像一只终于偷到了油腥的小老鼠,可爱得让人心头发软。

我一边小口啜饮着带着些许涩味的粗茶,一边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耳朵上,仔细分辨、过滤着周围茶客们的谈话声。起初,大多是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聊,或者关于今年收成、粮价涨跌的抱怨,并无什么价值。直到旁边一桌,几个穿着统一服饰、腰间佩带着制式长剑、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年轻修士的谈话声,不高不低地传了过来,瞬间引起了我和李莲花的高度注意。

他们的服饰,以深紫色为底,衣襟和袖口处,用银线绣着精致的、形态优美的九瓣莲纹——这是云梦江氏核心弟子的标志性服饰。

“……宗主也真是,为了找个不知道流落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小子,这都小半年了吧?费这么大劲,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值得吗?”一个看起来年纪稍轻、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褪尽稚气的弟子,用茶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抱怨。

“慎言!”坐在他旁边,一个面容看起来更沉稳、年长几岁的弟子立刻眉头一皱,低声呵斥道,目光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宗主自有其深意和考量。别忘了,那孩子是故人魏长泽和藏色散人唯一的血脉,如今父母双亡,流落在外,于情于理,我云梦江氏都不能坐视不管,自然要尽力寻回,妥善安置。”

“故人之子?”年轻弟子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声音压低了些,但那份不忿依旧清晰可闻,“师兄,你就别跟我打官腔了。我私下里可听说了,那魏长泽当年不过是依附于江氏的一个家仆,就算后来娶了来历不明的藏色散人,生了儿子,那孩子的身份,说破天去,也不过是家仆之子。一个家仆之子,值得宗主如此兴师动众,让咱们这些内门弟子也跟着漫山遍野地跑?我看啊……”他拖长了语调,带着一丝了然的讥诮,“宗主怕是看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又恰巧根骨尚可,是个修行的苗子,所以才想把人带回去,名义上是故人之子,实际上,不过是给咱们那位金尊玉贵的江澄少主,提前寻个听话的伴读,或者……嘿嘿。”他话没说完,但那两声意味深长的“嘿嘿”和眼神中流露出的意味,已然不言而喻——是寻一把未来可供驱使的、好用的“刀”。

年长些的弟子眉头皱得更紧,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似乎想开口反驳几句,但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语气带着几分告诫:“宗主行事,仁厚念旧,岂是你我可以妄加揣度的?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是。听说搜寻的指令已经下达到了夷陵这一带,负责此地的执事要求我们格外留意,近期都打起精神来,眼睛放亮些,特别是留意那些年纪在六七岁左右、无人照管、独自流浪的男童,一旦发现形貌疑似者,立刻上报,不得有误!”

“知道了知道了,师兄你就放心吧。”年轻弟子显然没把这话太放在心上,敷衍地应着,很快便将话题转向了夷陵哪家的酒水更醇,哪家的姑娘更俏皮之类的闲话。

我下意识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侧头看向身旁的魏无羡。幸运的是,他正全神贯注于手里那半块还没吃完的桂花糕,小口小口地品尝着,腮帮子一鼓一鼓,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旁边那桌关于“家仆之子”、“伴读”的刺耳谈话,或者说,以他现在的年纪和经历,还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称呼背后所代表的、冰冷而残酷的阶级划分与现实意味。然而,当我抬眸看向对面的李莲花时,却清晰地看到,他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温润如玉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微微沉了下去,掠过一丝极其锐利而冰冷的光芒,虽然转瞬即逝,却让我心头一凛。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喝着那早已凉透的茶水,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极其自然地扫过旁边那桌高谈阔论的江氏弟子,最后,视线落在了他们随意放在桌角的一个卷起来的、略显陈旧磨损的皮质卷轴上。那卷轴看起来像是用来记录信息的,材质普通,边缘有些毛糙,似乎经常被翻阅。

过了一会儿,那几个江氏弟子似乎休息够了,起身招呼伙计结账,然后拿起佩剑和那个皮质卷轴,说说笑笑地离开了茶馆。李莲花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的茶杯,对我和正舔着手指上糖渍的魏无羡温声道:“阿羡,白芷,你们在这里再坐一会儿,不要乱走,师父再去旁边的铺子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鞋子给你买,很快回来。”

我立刻会意,点了点头,轻轻拉住了因为听到“买新鞋子”而眼睛一亮、想要跟着去的魏无羡,柔声道:“阿羡乖,师父很快就回来,我们在这里等他,好不好?”

魏无羡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乖巧地坐回了凳子上,眼巴巴地望着李莲花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茶馆门口。

我留在原地,一边照顾着又开始对窗外一个吹糖人老爷爷手艺表现出极大兴趣的魏无羡,一边心中思绪翻涌,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再难平静。江氏的人果然没有放弃,他们还在锲而不舍地寻找魏无羡,而且搜寻的网络,已经明确地覆盖到了夷陵一带!他们口中那看似合情合理的“故人之子”、“妥善安置”,以及那隐隐指向“伴读”甚至更不堪用途的猜测,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在我的心头。结合之前天道展示给我们的、关于魏无羡那充满悲剧色彩的命运轨迹,以及李莲花方才那骤然沉凝锐利的眼神,我总觉得,这看似“仁厚”的举动底下,潜藏着更深、更冰冷的暗流与算计。

约莫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就在魏无羡开始有些坐不住,频频望向门口时,李莲花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在茶馆门口。他手里多了一个散发着诱人焦香气的油纸包,里面是两只刚出炉、还烫手的芝麻烧饼。他将烧饼递给立刻扑过去的魏无羡,小家伙立刻欢呼一声,也顾不上烫,啊呜就是一口,吃得满嘴留香,瞬间将等待的焦躁抛到了九霄云外。

“走吧,东西买齐了,我们该回去了。”李莲花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和从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采购。但我与他相处日久,能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比来时明显凝重了几分,那是一种发现了重要线索后的沉潜与深思。

我们没有再多做任何不必要的停留,李莲花一手提着采购的物资,我牵着啃烧饼啃得正香的魏无羡,三人径直离开了依旧喧嚣的夷陵镇,踏上了返回乱葬岗的归途。

回到我们那被阵法光晕温柔笼罩、隔绝了外界一切污秽与喧嚣的安宁家园时,橘红色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之后,将天边染上一片绚烂而温暖的晚霞余晖。帐篷和旁边的小棚子,以及后方那片生机勃勃的小药田,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显得静谧而美好。魏无羡走了远路,又吃饱喝足,孩童的精力消耗得快,此刻已是哈欠连天,小脑袋一点一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牵着他,将他送回帐篷,帮他脱掉外衣,塞进温暖的被窝里。他几乎是脑袋一沾枕头,就发出了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沉沉睡去。

当我再次走出帐篷时,李莲花已经如同往常一样,在帐篷前那片空地上生起了一小堆篝火。跳动的火焰驱散了傍晚的寒意,也映亮了他此刻显得格外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冷峻的侧脸。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开始打坐调息,而是静静地坐在火堆旁,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他沉默地取出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我们之间的空地上——正是我之前在茶馆里注意到的,那个江氏弟子随意放在桌角的、略显陈旧的皮质卷轴。

“这是……”我有些惊讶地低呼出声,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他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东西拿到手的?在那样人来人往的茶馆里,从几个修为不弱的江氏弟子身边?

“一点小小的障眼法,外加一颗他们无法拒绝的‘甜头’。”李莲花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语气平淡地解释,听不出什么得意或紧张的情绪,“我用了一颗能暂时缓解他们其中一人体内积年暗伤、且绝无后患的普通药丸,与他们‘交换’了这个。他们只当这是记录了些无关紧要流浪儿信息的废卷,并不重视,乐得做这笔划算的买卖。”

他伸出手,缓缓将那张皮质卷轴展开。借着篝火的光亮,可以看到上面确实用墨笔记录着一些歪歪扭扭的名字和极其简陋、几乎辨认不出特征的孩童画像,旁边标注着一些疑似出现过的地点和“已排查”、“待核实”之类的状态。看起来,就像是一份普通的、搜寻流浪孤儿的名录。我的目光快速扫过,在卷轴的末尾不起眼处,看到了一行比其他记录更小、更模糊的字迹,正是关于魏无羡的简要描述——“约六岁,男,父母双亡,疑似在夷陵一带流浪,根骨上佳”,而在这一行字迹的旁边,盖着一个极其不起眼的、颜色略深于周围皮质的、只有小指甲盖大小的奇特印记。

李莲花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冰冷的力度,轻轻点在了那个毫不起眼的、颜色略深的印记之上。

“看清楚,白芷。”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寒意,“这个印记,绝非云梦江氏对外常用的、用于追踪或标识身份的普通符印。这是一个流传极其古老、通常只出现在某些隐秘传承或者邪道典籍中,专门用于标记特殊‘器物’或者……‘刀胚’的禁术符印!”

“刀胚?”我心头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

“不错,‘刀胚’。”李莲花的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紧紧盯着那个小小的印记,仿佛要将其彻底看穿,“这种符印极其阴损,通常由修为高深者,耗费精血与神魂之力,通过特殊媒介种下。被标记者,自身往往毫无所觉,但在其成长过程中,会潜移默化地受到符印力量的牵引和影响,心神会不由自主地向施加印记者,或者其指定的某个特定对象靠拢,对其产生强烈的认同感、归属感,甚至是扭曲的、超越生死的守护欲望与牺牲倾向!如同被精心锻造、打磨的刀胚,最终只为持刀者一人所用!”

我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所以,江枫眠他……”

“结合茶馆里听到的‘伴读’,以及江枫眠明知故友之子流落在外,生死不明,却不第一时间动用江氏力量大张旗鼓、地毯式搜寻,反而像是耐心极好的猎人撒网一般,不紧不慢、按部就班地排查……他并非不找,也并非找不到,他是在等。”李莲花的语气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剖析,“等这把天生的、未经雕琢的‘刀’,被残酷的现实和世间的苦难,自行磨砺出最初的、也是最锋利的刃口;等他对这世间所有的温情与善意彻底绝望,心防降至最低;等一个最适合他这位‘仁慈世伯’出场,‘捡拾’这把无主利刃的最佳时机。”

他的目光,如同有了实质的重量,缓缓转向身后的帐篷,那里面,是魏无羡毫无防备、恬然沉睡的小小身影。

“想象一下,在他最无助、最寒冷、最渴望一丝温暖和依靠的时候,江枫眠以‘恩人’和‘慈祥世伯’的身份,如同神只般降临,给予他梦寐以求的庇护、‘亲情’和看似光明的前途……同时,再暗中启动或加深这早已埋下的‘刀胚’印记。那么,这把未来注定会绽放出绝世锋芒的‘刀’,其刀柄会握在谁的手中?其冰冷的刀锋,在未来,又会毫不犹豫地为了守护谁,而斩向何方?”

我顺着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帐篷的阻隔,看到魏无羡那纯真无邪的睡颜,看到他平日里望向我们时,那充满依赖和快乐的、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一想到这样纯粹的笑容,这样赤诚的心灵,竟从一开始就被视为可以利用、可以打磨、可以牺牲的“器物”和“刀胚”,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冰寒交织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在我胸腔里喷涌、撞击,几乎让我窒息。

原来,所谓的“故人之情”、“仁厚念旧”、“妥善安置”,这层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竟隐藏着如此冰冷、如此功利、如此令人作呕的算计!江枫眠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个需要真心疼爱、细心呵护的故人遗孤,他想要的,是一把为他亲生儿子江澄未来宗主之路,量身打造、绝对忠诚、最好还能自带绝世武力和利用价值的“护身之刃”!而魏无羡那卓绝的天赋、重情的本性,在他眼中,不过是这把“刀”未来是否足够锋利、足够好用的评判标准!

“所以……所以魏婴在原定的命运轨迹里,会为了江澄毫不犹豫地剖出金丹,会为了所谓的‘报恩’和不得不守护的‘家人’,心甘情愿地叛出正道,踏入万劫不复的鬼道之途,最终落得那般众叛亲离、身死魂消的下场……”我喃喃低语,胸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死死堵住,又沉又痛,几乎无法呼吸。此刻充斥我内心的,不仅仅是对那既知悲剧命运的恐惧,更是对人心之幽暗、算计之深沉的,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冰寒。

李莲花没有再说话,他只是伸出手,指尖倏地腾起一簇极其微弱、却散发着纯净阳和气息的淡金色火焰。他将那簇火焰,轻轻靠近那张摊开的皮质卷轴,尤其是那个象征着“刀胚”的阴损印记。

火焰触及皮卷,如同遇到油脂般,迅速而安静地蔓延开来,却没有散发出任何焦糊的气味。那古老的印记在火焰中扭曲、挣扎,仿佛有无形的黑气想要逸出,却被那淡金色的火焰死死包裹、炼化,最终,连同整张皮卷一起,化作了一小撮细腻的、没有任何能量残留的灰烬,随风飘散,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此事,你我知晓便可。”李莲花抬起眼,看向我,篝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却无法融化那眼底深处的冰冷与坚定,“不必,也绝不能,让阿羡知晓分毫。他还太小,心灵纯净如白纸,不该也不必,在如此幼小的年纪,就去承受这些来自成人世界的、肮脏而沉重的龌龊与算计。”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既然已经提前截断了他与江家相遇、被种下印记的契机,那么,这阴损的‘刀胚’之局,便由我们,来替他彻底斩断、彻底焚毁!”

我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郁结的愤怒与寒意也随之吐出。没错!既然命运(或者说天道)将我们送到了这里,既然我们阴差阳错地成了他的师父师姐,与他在这乱葬岗相依为命,那么,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他最坚固的盾,最锋利的剑!绝不容许任何人,再将他视为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操纵他的人生,践踏他的意志!

“从今往后,我们需得更加谨慎,行事更要周密。”李莲花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但那份凝重却丝毫未减,“夷陵镇,短期内不宜再去了。江氏弟子既然已经在此地活动,我们虽因时空回溯改变了形貌,与原本的画像截然不同,但阿羡的大致年纪和性别是固定的,难免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和联想,风险太大。物资方面,我会另寻更隐蔽、更安全的途径获取,或者,我们得想办法,更充分地利用好乱葬岗这片‘宝地’本身。”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帐篷,又缓缓扫过我们这片被阵法守护的安宁家园,最后落在跳跃的篝火上,火光在他清澈的眸子里明明灭灭,映照出他深沉的思绪:“此地虽险,煞气弥漫,被世人视为绝地,但反过来看,也正是这天然的凶险与污秽,成了我们最好的屏障与伪装。江氏的人,即便搜寻至此,也绝难想象,会有人主动选择、并且能够在此地长期生存。我们便利用这一点,在此地静心修行,积蓄力量,将我们的‘幼年版莲花楼’,从内到外,经营成真正的、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仿佛在立下一个郑重的誓言:“待到他日,阿羡在我们的教导和庇护下,真正羽翼丰满,心智成熟,拥有了足以洞察人心险恶、掌控自身命运的绝对力量时,外界这些风风雨雨,这些魑魅魍魉的算计,便再也奈何他不得!”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深沉如墨。乱葬岗外围那永不停歇的阴风,依旧如同万鬼哭嚎,怨灵的低语仿佛就萦绕在阵法光晕的边缘,不甘地窥伺着。然而,此刻坐在篝火旁的我们,在窥破了那潜藏在暗处的冰冷阴谋之后,心中的信念与警惕,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清醒,更加坚定,也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知道了那潜在的、如同毒蛇般蛰伏的威胁,反而让我们彻底撕碎了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侥幸心理,让我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身处的境地,以及肩上所承担的责任之重。

我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顶安静的帐篷,里面传来魏无羡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间或还有一两声模糊的、带着甜意的梦呓。他睡得那样沉,那样香甜,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如同世间最纯净的婴孩,全然不知就在不久前,在那座热闹的茶馆里,他曾与一张试图将他捕获、打磨、利用的无形巨网,擦肩而过。更不知道,他那看似光明顺遂的“另一条路”,从一开始就布满了精心伪装的陷阱与冰冷的枷锁。

而现在,这张网已被我们提前窥破,这道枷锁已被我们悄然斩断。

未来,或许还有更多的、未知的风雨和挑战在等待着我们。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被世人畏惧唾弃的乱葬岗一隅,在我们亲手建立的这个小小的、简陋却充满温情的家园里,他是安全的,是被真心实意地爱护着、守护着的。他的笑容,依旧纯粹而灿烂,不曾被任何阴霾所沾染。

李莲花拿起一根干燥的柴火,轻轻添入火堆,橘红色的火苗猛地窜高了一下,发出噼啪的轻响,映亮了他沉静而坚毅的侧脸。他望着跳跃的火焰,轻声开口,打破了夜的寂静:“不早了,歇息吧。明日,还要继续教阿羡那套新悟出的、适合他现阶段修炼的养心剑式。”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顺从地站起身。心中那片因窥破阴谋而泛起的、如同严冬湖面般的刺骨寒意,在篝火的温暖和李莲花那沉稳如山岳般的气息笼罩下,渐渐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更加坚韧的力量感。

前路虽险,荆棘密布,但吾等三人同行,心意相通,守望相助,又何惧之有?

这江氏悄然布下的暗线,既然已被我们提前窥破、连根拔起,便休想再有机会,沾染我们的师弟分毫!

这乱葬岗,将不再仅仅是我们被迫选择的安身之所,它更是我们积蓄力量、磨砺心性、准备迎接未来一切狂风暴雨的,最坚实也最隐蔽的起点与堡垒!

(第三章 江氏暗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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