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陌眼神冷了下来。
杜月峰上任后，对内部监控加强。丁陌虽然应付了过去，但杜月峰多疑，不会轻易放过疑点。尤其是，“影子”索要经费越来越多，情报来源始终模糊。杜月峰完全有理由暗中调查。
如果真是军统，问题就复杂了。军统的人专业，熟悉上海。他们调查的是“影子”，而“影子”与“竹下贤二”在军统档案里是两个不相干的人。但丁陌不能排除，长期调查中，线索会不会被拼凑起来指向他。
更关键的是，作为“影子”，他本就是军统制造的“作品”。军统对他知根知底，至少知道替换计划、训练内容、以及他这个“影子”的存在。这种调查，可能不仅是针对“影子”这个情报员的忠诚度，更是“造物主”对“作品”的审视和控制。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近期收集的军统上海站人员情报。
杜月峰提拔的亲信里，有个叫赵志鹏的行动队副队长，擅长跟踪监视。此人烟瘾大，只抽进口烟，说国产烟呛嗓子。赵志鹏……杨树浦……军统的一个秘密联络点就在杨树浦。
线索在吻合。
但丁陌没贸然下结论。他需要更多信息。
他重新拿起钢笔，用暗语给陈世雄写了指令：加强警戒，正常作业，留意杨树浦方向，收集更多痕迹。
写完后，他换上衣帽，拿起手杖出门。
街上行人稀少。丁陌步行到霞飞路中段一家通宵西药店。掌柜是李爷的远房亲戚，也是传递点。
交了信，丁陌买了瓶阿司匹林，和掌柜闲聊。
“最近生意怎么样？”
“还行，就是有些西药进货越来越难。”掌柜低声说，“昨天下午有生人来，要买盘尼西林，问有没有门路。”
丁陌心里一动：“什么样的人？”
“三十来岁，中山装，江浙口音，戴外国表。我告诉他这药管制，没有。他买了瓶酒精棉球就走了。”
“记得长相吗？”
“方脸，浓眉，左边眉毛上有道小疤。走路腰板挺直，像当过兵的。”
丁陌记下，付钱离开。
走在回公寓的路上，丁陌思绪飞转。
买盘尼西林的人，盯梢的人，抽英国烟的人……有关联吗？
盘尼西林严格管制，普通药店不可能有。那人明知故问，要么真急需，要么在试探——试探这家药店有没有非常规渠道。
而非常规药品渠道，很可能就和他有关。一个多月前，他才运送了大批盘尼西林去苏北。虽然隐蔽，但大批量流动不可能完全不留痕。如果有人顺藤摸瓜，查到这家与青帮有关、偶尔能弄到紧俏药的西药店，不是不可能。
如果假设成立，盯梢的、买药试探的，可能是同一势力。
军统？还是日本人？
丁陌更倾向前者。日本人查，会直接搜查抓人，不会这么迂回。军统在不确定目标底细时，才会外围调查和试探。
回到公寓，丁陌没开灯，摸黑坐在沙发上。黑暗中，眼睛渐渐适应。
危机如夜色暗流，水下已在涌动。
他并不意外。从成为“影子”潜入敌营起，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区别只在于，危机来自何方，以何形式出现，他是否有准备应对。
现在看，危机至少来自两方：军统对“影子”的深入调查，红党需求带来的操作压力。两者交织，处境微妙危险。
但丁陌没有慌乱。多年潜伏，养成越是危机越冷静的习惯。慌乱解决不了问题，只暴露破绽。
他梳理手中的牌：
心理镜像能力：虽近期使用频繁导致偶有精神疲惫，但总体可控。仍是获取信息、预判风险的最大依仗。
利益网络：陈世雄的码头、小野的电讯渠道、松井的铁路关系、石原的空中通道、李爷的江湖人脉……节点已被利益绑定。在非极端情况下，网络有自我保护和预警能力。
军统内部：杜月峰多疑，但苏念卿这个联络员已被摸清底细，且通过操作，让她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保护者”。可利用军统内部复杂关系缓冲调查压力。但必须警惕，军统是“影子”的创造者，可能掌握他不了解的底牌。
红党方面：信任在加深。“深渊”价值巨大，红党会力所能及提供掩护帮助。
日伪系统：“竹下贤二”身份仍稳固。领事馆工作无可挑剔，武藤信任，南造云子线有用。只要无致命证据，掩护身份难揭穿。
“影子”身份的双刃剑：军统知根知底是危险，但也意味着他们除非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毁掉自己这个极有价值的“棋子”。这给了他周旋空间。
梳理完，丁陌心里有了底。
危机存在，但未到绝境。还有时间空间应对。
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盯梢者的确切身份和意图。只有知道对手是谁、想干什么，才能制定对策。
他决定双管齐下。
一方面，通过陈世雄的江湖网络，加强码头及周边监控，收集更多盯梢者信息，最好能拍到照或跟踪到落脚点。
另一方面，主动试探军统动向。通过苏念卿，传递一些经过筛选、看似重要实则无关痛痒的情报，观察反应。同时留意杜月峰异常举动。
至于红党急需的无线电零件，暂时不能冒险。小野那边最近电讯部门内部管理加强，频繁出手易引怀疑。得想别的办法——或许通过瑞士洋行的史密斯，从海外渠道想办法，成本高周期长，但更安全。
思路渐清，丁陌紧绷的神经稍松。
他起身，走到酒柜前倒了小半杯威士忌。琥珀色液体在杯中晃动，散发橡木和麦芽香。
喝了一口，烈酒顺喉滑下，带来暖意。
窗外，夜色更深。
丁陌端杯站在窗前，望远处码头方向的隐约灯光。此时，“长兴丸”应已装货完毕，随时起航。
那批货里，有他费心搞到的医疗设备，根据地急需的工业原料，维持网络运转的普通商品。每一箱背后，都牵扯复杂利益关系和人情往来，承载不同阵营的期望。
而他，走在这些货物组成的钢丝上，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
但丁陌没有退缩念头。
从成为“影子”潜入这黑暗中心起，他就知道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这条路充满危险、谎言，但也让他看到了以一己之力改变些什么的可能性。
他不是圣人，有私心，贪财，惜命。但他有底线——绝不做汉奸，绝不损害民族利益，并在力所能及时，帮助那些真正为国家流血牺牲的人。
这种复杂动机，让他既不像军统那些勾心斗角的特工，也不像红党那些纯粹可牺牲一切的战士。他更像一个清醒的布局者，在乱世中寻找自己的生存之道和价值实现方式。
而这条路上，危机永不缺席。
丁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感受酒精升腾起的暖意和力量。
来吧，他想。
既然躲不过，那就正面应对。看看是暗处的眼睛先找到破绽，还是他先织好更密的网，将危机化解于无形。
夜色中，他的眼神平静而锐利，像潜伏深渊的猎手，等待下一场博弈的开始。
远处传来轮船汽笛长鸣，“长兴丸”起航了。
危机已经暗藏，风暴正在酝酿。而这场“影子”与“造物主”、与敌人、与命运的博弈，还远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