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镜台并非高台,而是一座深藏于判官司建筑群地下的宏伟殿堂。入口毫不起眼,仅是一扇铭刻着繁复封印符文的厚重石门,由两位气息沉凝如古井、面无表情的鬼将把守。出示了陆判官给予的通行令牌,又经过三道严苛的魂力与身份核查,沉重的石门才无声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两侧燃着幽幽青灯的宽阔石阶。
石阶极长,仿佛通往地心。越往下走,空气中那股岁月沉淀的阴冷与肃穆便越发浓郁,还夹杂着无数信息与意念沉淀后形成的、淡淡的“历史尘埃”感。槐安能感觉到,周围墙壁乃至空间本身,都布满了层层叠叠、强大而精密的防护与隔绝阵法。
足足走了一炷香时间,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广阔地下空间。穹顶极高,镶嵌着无数散发着冷白微光的宝石,模拟出暗淡的星空。下方,是一座座由不知名黑色石材垒砌而成的高大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林立在无尽的幽暗中。书架之间,是纵横交错的甬道,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穹顶的微光与书架森然的轮廓。偶尔有穿着灰袍、气息晦涩的管理员如同幽灵般无声飘过,或是在某座书架前驻足,以特殊手法取出或放回以特制封套保护的卷宗。
这里的寂静是绝对的,连魂力脉动似乎都被某种规则压制得微不可闻,只有意念流转带起的细微气流声。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灵墨、封蜡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冻结时间的森寒气息。
“槐司正,请随我来。判官大人吩咐,您可查阅‘癸字七区,玄水部,古遗卷’。”一位面容模糊、声音干涩的灰袍管理员不知何时出现在槐安身侧,手中提着一盏样式古拙、散发出稳定白光的灯笼。
槐安点头致谢,跟随这位管理员深入这片档案的海洋。书架上的标签闪烁着幽光,标注着分类:“甲-天律”、“乙-地刑”、“丙-人孽”、“丁-妖异”、“戊-魔踪”……一直到“癸-杂秘”。每一大类下又有无数细分。
他们最终停在“癸”字区域深处,一片标注着“玄水”的架子前。这里的卷宗明显更少,封套颜色也更加古老晦暗,有的甚至呈现出一种仿佛被水浸泡过的深褐色。
“古遗卷,第三排,自上而下第七至第十五卷,皆为判官大人批示可供查阅。”管理员放下灯笼,手指虚点,那几卷被淡淡光晕笼罩的卷宗便从架子上自行飘出,悬浮在槐安面前。“阅毕后,置于原地即可。此地不可久留,亦不可抄录、拓印,魂念记忆亦有禁制,请司正自重。”说完,他便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中。
槐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与肃穆感,伸手取过最上面的一卷。
封套是以某种坚韧的阴兽皮鞣制而成,触手冰凉,上面以古篆写着《黑水溯源考·残》。打开封套,里面是厚厚一叠不知名材质的“纸张”,触感柔韧,微带弹性,上面以特殊的灵墨书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图录以及一些意蕴深远的符文注解。墨迹历经岁月,依旧清晰,仿佛昨日才写成。
槐安收敛心神,开始仔细阅读。
这卷《黑水溯源考》残篇,并非官方正史,更像是一位不知名的古老学者或探险者的私人笔记与考证合集。其中记载了关于“黑水河”起源的数种古老传说和地质推演。有一种说法认为,黑水河是上古某次天地剧变时,一条贯穿阴阳两界的“冥龙”陨落所化,其龙魂精魄沉入河床,化为“黑水玄核”,滋养万物,也镇压着某些古老的凶煞。另一种说法则称,黑水河是某位执掌“水”与“死亡”权柄的古神陨落后的神躯所化,玄核乃是其神格碎片,蕴含着莫测的神力与神怨。
笔记作者显然更倾向于后者,并花费大量篇幅考证那位古神可能的尊号、事迹以及陨落原因,引用了许多早已失传的古老文献片段和地下遗迹壁画拓本。其中提到,在那位古神活跃的年代,黑水河流域曾存在着一个辉煌的水族文明,建立了诸多水府,供奉古神,利用黑水玄核的力量繁荣发展。笔记中甚至有几幅简陋但意蕴十足的线描图,描绘了那种“古水府”可能的形制——恢宏的水下宫殿,以玄奥符文与水晶构建,与地脉及黑水玄核的力量紧密相连。
看到这里,槐安心中一动。沉鳞渊那处古水府遗迹的形制,与这图中的描述颇有几分神似!难道那里就是那个古老水族文明的一处遗存?
他继续翻阅。笔记后半部分,则着重记录了作者对“黑水玄核”状态的担忧。根据其考证和实地探查(笔记中提到他曾冒险潜入黑水河几处极危险的地脉节点),他认为随着那位古神陨落日久,其神怨与陨落时沾染的“秽气”(笔记中特意标注,此“秽气”与后世常见的阴邪污秽不同,更接近某种“规则层面的腐化”),正在缓慢侵蚀“黑水玄核”本身。虽然玄核力量依旧庞大,但其“清净厚重”的本质已蒙尘,变得易于被负面能量引动或污染。笔记作者警告,若有邪魔外道以大规模血祭或亵渎仪式引动玄核中被污染的部分,可能引发不可测的灾难,甚至唤醒古神残留的、充满怨怒的破碎意识。
看到“秽气”、“规则腐化”、“血祭引动”等字眼,槐安瞳孔微缩。这与“幽影会”在沉鳞渊所做之事,何其相似!他们利用“秽土月潭”那怪物的污染(是否就是古神陨落沾染的“秽气”的一种变体?),试图强行链接并引动玄核力量,甚至可能无意或有意地,触及了古神残留的怨念!
他强压心中波澜,放下这卷,拿起下一卷。
这一卷名为《冥川异闻录辑要》,收录了许多关于冥血川的零散记载和传闻。其中提到,冥血川的形成与上古一次神魔大战的余波有关,大量神魔之血与残魂怨念浸入地下河流,使其河水呈现暗红,煞气冲天,也孕育了许多凶戾怪异的存在。更重要的是,笔记中提到,有古老记载暗示,冥血川的源头深处,可能存在着一条极其隐秘的、与黑水河古老地脉相连的“暗脉”。这条“暗脉”平日不显,但在特定时期或受到强大力量引动时,可能成为能量或污染传输的通道。
“暗脉通道……”槐安联想到冷千礁汇报的、在冥血川上游检测到类似“秽土月潭怪物”气息的波动,一个令人不安的猜测浮上心头:难道沉鳞渊仪式失败后,那怪物或其部分力量,并未被完全控制或消灭,而是通过某种方式(比如利用了黑水河与冥血川之间可能存在的古老“暗脉”),转移或逃逸到了冥血川深处?还是说,“幽影会”在冥血川也有类似的布置,那条“暗脉”就是他们计划中的另一条备用路线?
他快速浏览了剩下的几卷,大多是些零散的古老水文地理记录、对某些水下奇异生物或规则的描述,虽然也有价值,但都不及前两卷带来的冲击大。
将所有卷宗小心放回原处,笼罩其上的光晕悄然消散。槐安站在原地,消化着刚刚获得的信息,心潮起伏。
古老水族文明,陨落的古神,被“秽气”缓慢侵蚀的黑水玄核,可能连通黑水河与冥血川的“暗脉”……这些零碎的拼图,似乎正在勾勒出一幅更加庞大、也更加危险的图景。“幽影会”的行动,或许并非单纯的疯狂或贪婪,他们很可能掌握了一些关于黑水河与古神的古老秘密,并试图利用这些秘密,达成某种可怕的目的。而冥血川的异常,很可能与沉鳞渊事件是一体两面,甚至是“幽影会”计划的后手或延伸!
必须尽快查清冥血川的情况!
槐安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另一排书架的阴影中,仿佛有一道极其模糊的灰影一闪而过,速度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但槐安如今感知敏锐,又身处这种绝对安静肃穆的环境,那细微到极致的、不属于管理员的标准灰袍的“异样感”,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有人也在查阅,或者……在关注他查阅的内容?
槐安心头警铃微作,但面上不动声色,如同未曾察觉,跟着那盏悬浮的引路灯,沿着来路缓步离开。
走出孽镜台,重回判官司地面建筑,外面“正常”的幽冥天光(尽管依旧昏暗)和隐约传来的酆都城喧嚣,让槐安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但他心中的沉重与紧迫感,却比进去时更甚。
他没有立刻返回规则勘定司,而是先去见了陆判官,简要复命,并“顺便”提及了在孽镜台中感到的“古籍浩渺,时空凝滞之感”,隐晦地提了一句“似乎还有同好也在查阅古籍”。陆判官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却只是微微颔首:“孽镜台中,偶有前辈高人或特许之人入内参阅,不必在意。”话虽如此,但槐安能感觉到,陆判官已将此事记下。
回到规则勘定司,槐安立刻召来了魏徵、冷千礁和文籍。
他将孽镜台中查阅到的关键信息(隐去了来源细节,只说是判官司提供的机密资料)告知三人,并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冷千礁脸色凝重:“若冥血川真与黑水河有古老‘暗脉’相连,且那怪物的气息出现在那里,事情就比预想的更麻烦。冥血川环境险恶,势力错综,甚至有一些不归任何一方管辖的‘绝地’,探查难度极大。”
“但必须探查。”槐安斩钉截铁,“千礁,你立刻动用所有潜渊区和冥血川外围的关系网,不惜代价,搜集一切关于冥血川上游近期异常事件、陌生势力活动、特别是与水有关或与‘污染’、‘召唤’相关的传闻。文籍先生,你们小组暂停其他次要项目,集中精力,分析我们手头所有关于‘秽土月潭怪物’的能量特征数据,并尝试推演,如果它(或部分力量)通过地脉‘暗流’转移,最可能出现在冥血川的哪些区域?需要什么样的环境支撑?”
“魏徵,”槐安看向自己的副手,“你负责统筹和与判官司、净秽营的协调。将我们‘技术分析’得出的、关于冥血川可能存在与沉鳞渊污染同源风险的‘预警’,以适当方式传递给净秽营,推动他们加强对冥血川方向的关注。同时,准备好应对突发情况的应急预案,包括物资、人员撤离路线等。”
三人领命而去,神情皆无比肃穆。他们都意识到,一场可能波及更广的危机,正在幽冥的阴影深处酝酿。
槐安独自站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孽镜台中的那道模糊灰影,在他心头萦绕不去。是判官司其他系统的人在调查相关事件?还是……其他对“古神”、“黑水玄核”秘密感兴趣的势力?
冥血川的迷雾,似乎比潜渊区更加深沉。而在这迷雾之中,不知隐藏着多少双窥探的眼睛,多少只蠢蠢欲动的手。
他轻轻抚摸腰间的“望月一号”,感受着那沉稳而坚定的灵性共鸣。
“又要并肩作战了,老伙计。”他低声自语,“这一次,我们的对手,可能不仅仅是‘幽影会’了。”
幽冥暗涌,已然开始向着更广阔、更未知的水域蔓延。而槐安这枚刚刚落定的暗棋,不得不再次走向棋盘上更凶险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