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闷而规律的钟声持续回荡,如同无形的扫帚,一遍遍梳理着沪市混乱的能量场。天空中青紫交错的病态光晕并未消散,但那种令人心智不适的扭曲和蠕动感确实减弱了。街道上依旧满目疮痍,废墟连绵,但之前那些肉眼可见的空间褶皱和诡异的能量爆发现象,出现的频率和强度都显着降低。
一种脆弱的、令人不安的“平静”,如同薄冰般覆盖在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上。
婉清和苏锦娘藏身的半塌瓦房,暂时隔绝了外界的视线。苏锦娘强忍伤痛,检查了婉清的状况——主要是脱力和轻微擦伤,并无大碍,但精神上的创伤远非肉眼可见。婉清沉默地坐着,目光空洞地望着角落里用破席勉强遮盖的沈逸尘的遗体,仿佛灵魂也随之而去。
发间的白玉簪沉寂如死物,无论她如何集中意念,甚至再次尝试催动心火,都再无半点回应。那种与万物相连、能洞悉危险的玄妙感知彻底消失了。世界在她眼中重新变得模糊、陌生,充满了不可知的风险。她变回了一个普通的、伤痕累累的弱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谨慎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呼唤。
“苏大姐?林小姐?是你们在里面吗?”
是周砚秋的声音!带着疲惫,却依旧沉稳。
苏锦娘警惕地探出头,确认后,才松了口气,示意婉清。
周砚秋走了进来,他身上的伤显然只是简单处理过,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初。他身后跟着两个精悍的年轻人,抬着一副简陋的担架。
“老彼得呢?”苏锦娘急问。
“受了重伤,但命保住了,被我的人送去临时救治点了。”周砚秋语速很快,目光扫过婉清和角落里的席子,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随即化为更深的凝重,“外面情况有变,不能久留。”
他指挥那两人小心地将沈逸尘的遗体用担架抬起。“我们先离开这里,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再说。”
婉清默默站起身,没有反对。她现在如同一具空壳,只能被动地跟随。
他们穿过更加死寂的街区。沿途的景象触目惊心,但确实少了之前那种主动的、诡异的攻击性。偶尔能看到一些面黄肌瘦、眼神惊恐的幸存者,如同老鼠般在废墟间仓皇穿行,搜寻着任何可以果腹或利用的东西。也看到了零星穿着混乱制服、臂缠不同颜色袖章的人员在巡逻,试图维持最基本的秩序,但效果甚微。
周砚秋带着他们七拐八绕,最终来到一栋外墙斑驳、但结构尚且完整的三层小楼前。楼门口有人持枪警戒,看到周砚秋,默默让开。
楼内聚集了大约二三十人,大多是青壮年男子,也有少数妇女儿童。他们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和疲惫,但眼神中还残存着一丝组织性。这里显然是周砚秋他们这条线的一个临时据点。
周砚秋将婉清和苏锦娘安置在二楼一个相对干净的小房间里,沈逸尘的遗体也被小心地放置在隔壁。
“现在是什么情况?那钟声…”苏锦娘迫不及待地问。
周砚秋面色凝重,压低声音:“是租界工部局搞出来的东西。据说动用了某种压箱底的‘秩序稳定器’,结合了他们的科技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老手段。效果你们也看到了,暂时压制了最混乱的规则扭曲。”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讽刺:“但这‘秩序’,是有代价的。工部局、还有几家残余的军阀、甚至一些原本地下的帮会,正在趁机抢占地盘,划分势力范围。表面上说是维持秩序,救助难民,实际上…哼。”
“那陈世昌…”婉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死了。”周砚秋肯定地说,“你们在地下毁了那邪阵,他强行吸收能量异变,最后被…净化了。”他看了婉清一眼,眼神复杂,没有追问细节,“他手下的势力树倒猢狲散,大部分被其他几家吞并了。但‘暗牙’小队…好像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个隐患。”
陈世昌伏诛,大仇得报,但婉清心中却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苏锦娘忧心忡忡。
周砚秋叹了口气:“沪市已经不是以前的沪市了。这套新的‘秩序’能维持多久,背后藏着什么,谁也说不准。我们这点力量,夹缝中求生存而已。当务之急是治好伤,然后…想办法联系上更上面的组织,看下一步指示。”
他看向婉清,语气缓和了些:“林小姐,你和苏姐先在这里安心养伤。沈公子…的后事,我们会想办法妥善安排。”
正说着,楼下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年轻人急匆匆跑上来:“周叔,外面来了一队人,打着‘统一救灾委员会’的旗号,说要登记幸存者,分配物资,要求我们配合!”
周砚秋眉头紧锁:“这么快就找上门了?来者不善。”
他示意婉清和苏锦娘留在房间,自己带着人下了楼。
婉清走到窗边,透过破损的窗帘缝隙向下望去。只见一小队穿着崭新制服、装备精良的人员站在楼下,与周砚秋的人对峙着。为首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面色白皙、看起来像个文职官员的中年男人,但眼神深处却透着一股精明和不容置疑的强势。
“周砚秋先生是吧?”那中年男人开口了,声音温和却带着官腔,“我是统一救灾委员会特派理事,杨明远。根据委员会最新法令,所有幸存者必须进行登记,接受统一管理和物资配给,以确保秩序恢复和灾后重建。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周砚秋不卑不亢:“杨理事,我们这里都是安分守己的难民,自保尚且艰难,不敢给委员会添麻烦。登记可以,但统一管理就不必了,我们自有安排。”
杨明远笑了笑,笑容却未达眼底:“周先生,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个人的‘安排’,必须服从于整体‘秩序’的需要。这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如今外面虽然平静了些,但隐患犹在,零散的幸存者据点很容易成为不稳定因素,甚至…被残余的邪恶势力渗透。”
他的话绵里藏针,暗示着不配合就可能被扣上帽子。
双方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杨明远的目光似乎无意中扫过了二楼窗口,恰好与婉清的目光对上。
他微微怔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婉清脸上停留了片刻,特别是在她虽然憔悴却依旧清丽的容颜,以及发间那支即使黯淡也难掩质地的白玉簪上停顿了一下。随即,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更加“和善”的笑容,对着窗口微微点了点头。
婉清心中莫名一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拉紧了窗帘。
楼下,杨明远不再强硬,转而道:“既然周先生有顾虑,那我们也不强求。登记可以先做,物资配给也会按份额送来。至于其他…可以从长计议。不过,委员会有规定,对于在此次灾难中有特殊贡献,或具备…特殊价值的人员,会给予重点保护和关照。”
他特意加重了“特殊价值”几个字,目光又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二楼。
最终,周砚秋勉强同意了登记。杨明远带人离开,留下了少量的所谓“救济物资”——一些压缩饼干和瓶装水。
周砚秋回到楼上,脸色更加难看。
“他们盯上这里了。”他沉声道,“那个杨明远,不简单。他最后那话,像是意有所指。”他的目光也落在了婉清身上。
婉清沉默着。她失去了玉簪的庇护,也失去了非凡的感知,但最基本的直觉还在。那个杨理事的眼神,让她感到一种不同于陈世昌赤裸贪婪的、却更加隐秘而令人不适的窥探。
这刚刚建立的“秩序”,其下隐藏的暗流,似乎并不比之前的混乱温柔多少。
夜幕降临,临时据点里的人们分食着那点可怜的物资,气氛压抑。远处,那规律的钟声依旧每隔一段时间便响起一次,维持着这脆弱的平静。
婉清独自守在沈逸尘的遗体旁,握着他冰冷的手。窗外,是被诡异天光和稀疏灯火点缀的、陌生而危险的“新世界”。
玉簪寂然,尘寰依旧。
挚爱已逝,前路叵测。
在这秩序与混乱交织的假面之下,她这只失巢的孤鸟,又该如何自处?而那支沉寂的白玉簪,是真的灵性尽失,还是只在等待下一个点燃它的契机?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