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t-1小时。
基石号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上，倒计时数字跳动着猩红色的光芒：00:59:23。
空气被压缩成了固态的紧张。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操作台前，手指悬在控制界面上方，像等待发令枪响的短跑运动员。只有设备运行的嗡鸣声，还有偶尔响起的系统自检提示音。
苏映雪站在战术投影台前，已经全副武装。
那件背心式维生系统贴合在她的战术服外，银灰色的表面流动着细微的能量纹路。左腕上是控制终端的腕带，屏幕显示着龙战的生命体征模拟数据——那些数字并不乐观，但还在可接受范围内。腰间的怀表外壳微微打开，内部的齿轮在以某种稳定的节奏旋转，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精密声响。
“指挥官，‘暗影’小队报告。”通讯频道里传来小队队长罗成的声音，这位前特种部队老兵的声音里带着惯常的冷静，“外围观测到‘窃影’的三艘侦察舰正在向预定佯动区域移动。他们上钩了。”
“保持监视。”苏映雪说，“确认他们全部进入诱饵区域后，启动第一阶段干扰。”
“明白。”
苏映雪转向林薇：“工程组最后一次系统自检。”
林薇立刻调出数据：“怀表能量系统正常，传送坐标锁定程序就绪。定向能量通道已校准，误差率低于万分之零点三。维生系统无线连接稳定，备用能量包已激活。”
“医疗组？”
医疗组长周医生的声音从另一个频道传来：“神经稳定剂注射系统已就位，指挥官您的生命体征监测已接入主系统。紧急医疗预案已加载，如果您的生理指标出现危险波动，系统会自动注射——”
“把自动注射关掉。”苏映雪打断她。
“指挥官，这太危险了！传送过程可能产生无法预料的神经冲击，如果您在那一刻失去意识——”
“那就让我失去意识。”苏映雪平静地说，“但我必须保持对自身状态的控制权。任何自动干预都可能影响我在关键时刻的判断。周医生，这是命令。”
短暂的沉默。
“自动注射已关闭。”周医生最终说，声音里充满无奈，“但指挥官，请您……务必谨慎。”
“我会的。”苏映雪说，“现在，通讯组，准备建立与时空泡内部的最后一次短频连接。”
通讯主管立刻回应：“短频通道已准备，但指挥官，我必须提醒您——距离低潮期越近，时空泡内部的能量扰动越剧烈。这次连接可能不稳定，而且持续时间不能超过三十秒，否则会被‘影’察觉。”
“三十秒就够了。”苏映雪说，“我要确认龙战的最后状态。”
“连接建立中……三、二、一。连接成功。”
电流般的触感再次袭来，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微弱，更不稳定。苏映雪感觉到自己像在暴风雨中抓着一条随时会断裂的绳索，艰难地向时空泡深处延伸。
然后她“看见”了龙战。
他的意识投影比上次更虚弱，身上缠绕的黑色丝线更密集，那些东西几乎覆盖了他大半个身体。但他的眼睛依然睁着，依然清晰。
“映雪。”他在意识里说，声音比之前更轻，但依然稳定，“时间到了？”
“还有五十八分钟。”苏映雪快速回应，“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侵蚀程度76.4%，信号发射通道构筑完成95%，基石能量储备……58%。可以执行计划。”
苏映雪注意到他没有汇报身体的具体症状——没有提视觉损失，没有提呼吸困难，没有提神经系统的侵蚀。这让她心里一沉，但她没有追问。
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行动计划最后确认。”苏映雪说，“t-10秒，你切断能量汲取。t时刻，发射坐标信号。我会在t+1秒启动传送，预计t+4秒抵达枢纽核心。修复操作预计耗时一百一十秒，完成后我会立刻启动反向传送。你需要在修复完成的瞬间，调动所有残存能量配合引导。明白吗？”
“明白。”龙战说，“但我需要你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修复完成后，我的能量不足以支撑反向传送。”龙战的声音依然平静得可怕，“你会遵守承诺，立刻自己出来。”
苏映雪的意识剧烈波动。
“龙战——”
“回答我，苏映雪。”龙战第一次用这种近乎命令的语气和她说话，“这是行动成功的必要条件。你必须亲口确认。”
长久的沉默。
意识连接的稳定性开始下降，苏映雪能感觉到通道在震颤，像随时会断裂。
“我确认。”她最终说，声音里有一种被撕裂的痛苦，“如果到了那一刻……我会遵守承诺。”
“好。”龙战说，“那么，五十八分钟后见。映雪……祝你好运。”
“你也一样。”
连接切断了。
苏映雪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指挥中心里，手指紧紧扣着战术投影台的边缘，骨节泛白。周围的人都看着她，没有人说话。
“指挥官？”林薇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事。”苏映雪松开手，深吸一口气，“所有人员，最后准备。倒计时三十分钟后，各就各位。”
命令下达。指挥中心重新进入高速运转状态。
苏映雪走到舷窗前，看着外面那片虚空。时空泡悬浮在那里，表面开始泛起不规则的涟漪——那是能量周期进入活跃期的标志。接下来能量会迅速攀升，然后在某个峰值后急剧回落，进入那个短暂的低潮窗口。
还有五十分钟。
---
时空泡内部。
龙战在意识深处进行着最后的调整。
那些黑色丝线的蠕动变得更加剧烈——它们也感知到了能量周期的变化。时空泡即将进入活跃期，这意味着“影”能汲取的能量会暂时增加，侵蚀速度会加快。
但他已经准备好了。
信号发射通道构筑完成了最后5%。那些能量导管在他的神经和血管里铺展开来，最终全部汇聚到胸口那个金色的光团。只要他一个意念，那个光团就会爆发出足以穿透三层时空泡结构的强信号。
代价是光团本身会瞬间消耗殆尽——那是他最后残存的基石能量，也是维持他生命的主要来源。
但他计算过。
如果一切顺利，苏映雪会在基石能量耗尽后的三十秒内完成修复。修复完成后，“影”的侵蚀会停止，他的生命虽然濒危，但还有那套维生系统可以争取时间。
前提是一切顺利。
“还有四十五分钟。”他在意识里对自己说。
周围没有叶凌的残影了。她已经彻底消散，留下了最后一点微弱的能量印记，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但那点火星还在燃烧，还在帮他维持着意识空间的最后一点稳定。
谢谢你，叶凌。他在心里说。
然后他开始做最后的心理准备。
如果苏映雪真的不得不独自离开……
不，不要想那个。
要想她成功的样子。要想她精准地操作怀表，修复枢纽的每一个关键点。要想她冷静地计算时间，完美地执行计划。要想她完成修复后，转身对他伸出手，说:“走了，回家。”
对。
要想着那个画面。
龙战闭上眼睛，开始在意识里反复模拟那个场景。一遍，两遍，三遍。他要让这个画面刻进自己的潜意识，刻进每一个即将衰竭的神经细胞里。
这样，即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他也能靠这个画面撑到最后一刻。
---
时间：t-30分钟。
基石号指挥中心，所有系统进入最高警戒状态。
“指挥官，所有人员已就位。”林薇报告，“‘暗影’小队确认‘窃影’侦察舰全部进入诱饵区域，第一阶段干扰已启动。”
屏幕上，代表着三艘“窃影”舰船的光点开始不规则移动——他们被释放的假信号迷惑了，以为舰队要提前行动。
“很好。”苏映雪说，“现在，所有单位进入静默状态。关闭非必要能量输出，保持最低通讯频率。我们要像幽灵一样，等待真正的窗口。”
命令执行。指挥中心的灯光暗了下来，只有必要的操作界面还亮着微光。巨大的舷窗外，基石号的主引擎熄灭了，整艘船像一块漂浮在虚空中的陨石，悄无声息地滑向预定位置。
苏映雪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背心式维生系统的能量读数正常，腕带终端的连接稳定，怀表的齿轮转动平稳。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两枚注射器——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她的指尖。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大屏幕上的倒计时。
00:29:47。
还有二十九分钟。
“指挥官。”陈磊的声音从工程组频道传来，“时空泡能量读数开始快速上升。活跃期开始了。”
屏幕上，时空泡的能量曲线像陡峭的山峰般向上攀升。那些数据苏映雪已经研究过无数遍——她知道这个峰值会持续大约十五分钟，然后急剧回落。而在回落过程中，会有一个大约三分钟的低谷，那就是他们的行动窗口。
“能量峰值预计在t-10分钟达到。”陈磊继续说，“之后会以每秒1.7%的速度下降。低潮窗口从t时刻开始，持续三分十秒。”
“明白。”苏映雪说，“所有系统，等待我的命令。在我发出行动指令前，任何人不得擅自启动任何程序。”
“收到。”
时间继续流逝。
00:20:00。
00:15:00。
00:10:00——
“能量峰值达到！”陈磊报告，“开始回落！”
屏幕上，那条曲线到达顶点，然后开始向下倾斜。下降的速度比预想的更快——每秒1.9%，而不是1.7%。
“修正数据。”苏映雪立刻说，“低潮窗口持续时间可能会缩短。重新计算。”
工程组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飞速敲击。
“新数据……低潮窗口预计持续两分五十五秒，比原计划缩短十五秒。”
指挥中心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十五秒。在原本就紧张到秒的计划里，失去十五秒可能意味着一切。
但苏映雪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调整行动时间表。”她的声音依然平稳，“龙战的信号发射时间不变，仍为t时刻。但我的传送启动时间提前到t+0.3秒。修复操作时间压缩到一百零五秒。反向传送启动时间……不变。”
“指挥官，一百零五秒完成三个关键点的修复，这几乎不可能——”林薇忍不住说。
“可能。”苏映雪打断她，“因为我不会按照标准流程操作。我会用怀表能量同时稳定三个修复点，然后同步进行修复。这需要更高的能量输出和更精细的控制，但能节省至少二十秒。”
“但那对您的神经负荷——”
“我可以承受。”苏映雪说，“现在，更新计划参数，传达给所有单位。”
“是……”
新的时间表被迅速分发下去。每个人都在心里重新计算着自己的行动节点，重新调整着自己的准备。
倒计时继续跳动。
00:05:00。
00:04:00。
00:03:00——
“时空泡外壳开始出现结构弱化迹象！”陈磊的声音提高了，“能量下降速度进一步加快，现在每秒2.3%！低潮窗口可能会更早到来！”
苏映雪盯着屏幕。那些数据在她的脑海里快速计算、重组、推演。
“所有人注意。”她接通舰队广播，“行动窗口可能提前。各就各位，准备随时启动。”
指挥中心里，所有的手指都悬在了启动按钮上方。
00:02:00。
00:01:00——
“外壳脆弱度达到阈值！”陈磊几乎是喊出来的，“现在！行动窗口现在开始！持续时间预计两分五十秒！”
比最新的预测还少了五秒。
但没有时间犹豫了。
“启动！”苏映雪的命令像刀锋般斩断空气。
---
时空泡内部。
龙战在那一刻睁开了眼睛——如果在这个空间里，“睁开眼睛”这个动作还有意义的话。
他感觉到了。
时空泡的能量在迅速流失，那些通过他身体汲取能量的黑色丝线突然变得饥渴而狂暴。它们开始疯狂地抽取他体内残存的能量，试图弥补外部能量的减少。
就是现在。
他在意识深处发出指令。
切断。
那些铺设在神经和血管里的能量导管瞬间关闭。黑色丝线汲取能量的通道被强行阻断，它们像被掐住喉咙的毒蛇般疯狂挣扎，反噬的剧痛几乎让龙战当场失去意识。
但他撑住了。
他调动起胸口那个金色光团的最后能量，开始构筑信号。
一、二、三……
“映雪。”他在意识里低声说，“我开始了。”
光团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
基石号上。
苏映雪腕带终端的屏幕上，突然跳出一个强烈的信号源。
来自时空泡深处，来自那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频率。
“坐标信号已接收！”通讯组报告，“强度符合预期，稳定性……良好！怀表正在锁定！”
苏映雪感觉到腰间的怀表开始发烫。那些齿轮的转动速度骤然加快，内部的能量像被唤醒的巨龙般咆哮。
“锁定完成！”工程组几乎是吼出来的，“传送通道已建立！指挥官，可以启动！”
苏映雪的手按在了怀表上。
她能感觉到那股能量在她体内奔涌，能感觉到怀表在与她的意志完全同步。然后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指挥中心——看了一眼那些紧张注视着她的人，看了一眼舷窗外那颗正在震颤的时空泡。
“我走了。”她说。
然后她启动了传送。
金色的光芒从怀表中爆发，瞬间吞没了她的身影。那些光芒像有生命般缠绕着她，包裹着她，然后——
压缩。
撕裂。
重组。
苏映雪感觉到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离心机。所有的感官都在那一瞬间被剥离，又在一瞬间被强行塞回。她看见无数破碎的光影在眼前闪过，听见无数扭曲的声音在耳边尖叫，感觉到无数的触感在皮肤上游走——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她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环形的大厅里。周围的墙壁是古老引路人文明的那种流淌微光的材质，但上面爬满了黑色的、蠕动的“影”。大厅中央是一个破损的控制台，上面悬浮着残缺的数据符文。
而在控制台下方——
龙战被固定在某种能量节点上，全身缠绕着密集的黑色丝线。那些东西几乎覆盖了他整个人，只有脸上还露出一部分皮肤——苍白，瘦削，但那双眼睛依然睁着，依然在看着她。
“映雪。”他说，声音虚弱但清晰，“你来了。”
苏映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
“我来了。”她说，“现在，让我们开始工作。”
她看了一眼腕带终端。
倒计时：02:45。
两分四十五秒。
时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