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坡的经历,如同将灵魂在九幽寒冰中淬炼了一遍。陆明被陈大夫半拖半架着带回那间充斥着怪味的铺子时,几乎只剩下一具空壳。他的身体冰冷得不像活人,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难以拭去的、混合着黑红二色的阴翳,左臂那被暂时压制住的邪痕依旧狰狞,只是其上的暗红光芒被一层更深沉的黑色煞气所覆盖,如同被封印的毒蛇,暂时蛰伏,却依旧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真正的折磨,从“平衡”达成的那一刻,才刚刚开始。
陈大夫将他塞回密室,丢下几句“自求多福”、“按时服药”的冷淡话语,便不再多管。密室的门一关,黑暗降临,陆明便彻底陷入了名为“阴蚀”的无间地狱。
那并非单一性质的痛苦。体内,两种同源而异质的阴寒力量——源自“秽血之心”的狂暴邪力与来自落魂坡的沉凝煞气——并未真正融合,而是形成了一种极其脆弱的、动态的平衡。它们如同两条被困在同一牢笼中的毒龙,时时刻刻都在相互撕咬、冲撞、侵蚀。
这种内在的冲突外显为持续不断、变幻莫测的剧痛。有时是深入骨髓的奇寒,冻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要凝结成冰渣,连思维都被冻结;有时又转化为一种诡异的灼烧感,仿佛有阴火在经脉中流淌,灼烤着他的神经;更多时候,是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冰与火的极端体验在体内疯狂拉锯,将他每一寸血肉、每一条神经都置于碾磨之下。
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却连一声像样的惨嚎都发不出来,只能在喉咙深处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汗水刚渗出毛孔就被阴寒之力冻结成霜,旋即又被体内的阴火蒸腾为带着腥气的白汽。守心印必须时刻维持,那微弱的暖意是他对抗彻底疯狂的最后壁垒,但维持印诀本身,在如此痛苦中,也成了一种酷刑。
陈大夫每日会从门缝塞进一碗黑乎乎、气味刺鼻的药汤。那药汤无法消除痛苦,也无法根除邪痕,似乎只是为了吊住他一口生气,确保他不会在两种力量的冲突下过早肉身崩毁。陆明如同饮鸩止渴,机械地吞咽着那苦涩的液体,感受着药力化开的微弱暖流瞬间被体内的冰寒撕碎、吞噬。
除了体内的痛苦,他还必须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这种“平衡”需要维系。每隔七日,他便必须在子时重返落魂坡,借助那里的地阴煞气,重新加固对体内邪力的压制。每一次重返,都是一次小型的地狱之旅,重新引煞入体的痛苦丝毫不逊于第一次,只是他逐渐变得……麻木了。
在非人的痛苦折磨下,他的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内视”到体内那两股力量的纠缠与消长,能察觉到邪痕在煞气压制下不甘的蠢动,甚至能隐约感知到远处,那“秽血之心”如同受伤野兽般低沉而怨毒的脉动。它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超越距离的、邪恶的联系。
他的身体也在发生着缓慢而诡异的变化。左臂及左侧躯干的皮肤,颜色变得更加灰暗,质感粗糙,仿佛覆盖着一层极薄的、冰冷的石壳。他的力气似乎比受伤前大了些许,但那是一种冰冷的、不带生机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他对阴寒、污秽之气的感知变得极其敏锐,甚至能隐隐引导、操控一丝微弱的地阴煞气。
这一日,在他第三次从落魂坡返回,如同死狗般瘫在密室中喘息时,梅姨再次出现了。
她看着陆明那半人半鬼、在痛苦与冰冷中挣扎的模样,冷漠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认可的神色?
“还能保持清醒,算你有点韧性。”她的声音依旧干硬,“光靠硬熬,迟早被耗死。想真正掌控这股力量,而不是被它吞噬,你需要学会‘引导’。”
“引导?”陆明声音嘶哑,如同破风箱。
“阴煞之气,亦是天地之力的一种,暴戾难驯,却并非完全无法利用。”梅姨淡淡道,“如同驾驭烈马,你需比它更凶,更厉,方能令其暂时为你所用。”
她没有传授什么高深法门,只是指点了他几种更精微地运转“引煞诀”和“守心印”的技巧,如何在不加剧体内冲突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抽离出一丝地阴煞气,将其凝聚于指尖,或用于强化感官,或用于制造短暂的极寒。
这过程同样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痛苦,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但陆明没有选择。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凭借着顽强的求生意志和逐渐被磨砺得冰冷的神经,开始了一次次危险的尝试。
失败,反噬,剧痛……周而复始。
然而,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某一刻,当他再次于极致痛苦中凝神引导时,一缕发丝般纤细、却凝练如实质的黑色寒气,终于在他右手食指指尖悄然汇聚,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密室的墙壁上甚至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成功了!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虽然维持不过一息便溃散,虽然代价是体内平衡一阵剧烈的动荡和随之而来的加倍痛苦,但陆明的心中,却骤然燃起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他抬起灰暗的脸,看向梅姨,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不再是纯粹的痛苦与绝望,而是多了一种东西——一种属于猎手的、冰冷的锐利。
梅姨看着他那指尖残留的寒气,以及眼中那蜕变般的神色,微微颔首。
“记住这种感觉。记住这痛苦。”她转身,走向密道口,留下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当你不再视其为痛苦,而是将其化为自身之力时,或许,你才有资格……去面对那一切的源头。”
密道的门再次关上。
陆明躺在冰冷的地上,感受着体内依旧肆虐的阴蚀之痛,看着自己那微微颤抖、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冰冷力量的指尖。
摧毁源头……
栖水村,祠堂,山洞,秽血之心……
那些曾经带给他无尽恐惧和痛苦的存在,此刻在他的意识中,逐渐勾勒出一个清晰而冰冷的目标。
他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混合着痛苦与决绝的弧度。
是的,他会的。他一定会回去。
带着这身痛苦磨砺出的冰冷,与那被暂时封禁的邪痕,回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