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古城被舞阳河分成两半,二百年前林则徐经过此地,留下“滇楚锁钥”四字,从此成了这地方的注脚。贵州多山,镇远偏安一隅,日子慢得像舞阳河里流不动的水。
陈老九在河边住了六十二年,打十四岁起就跟这河水打交道。2009年端午刚过,他照例天蒙蒙亮就起床,提着烟袋往河边溜达。雾气还没散,河面上浮着一层薄纱。他眯着眼点烟,火镰擦了三下才着,一抬头,愣住了——那河水清得不像话,底下影影绰绰露出些从来没见过的物事。
“邪门了。”他喃喃自语,揉了揉眼睛。
不到半天,河边就聚满了人。舞阳河真真是清澈见底了,往日黄绿浑浊的河水变得如同山涧溪流般透明。河床上,除了寻常的卵石水草,竟露出一片排列整齐的石基、断壁残垣,还有几处像是井口的圆环。最扎眼的是河中央那块巨碑,上面刻的字被水流冲刷得模糊,但轮廓还在。
“这是龙王爷显灵了!”有个老太太颤巍巍要跪下磕头。
陈老九的儿子陈建军是县文化局的,接到电话赶来,一看这场面,眼镜差点掉河里。他卷起裤腿就要下水,被陈老九一把拉住。
“急什么?这水突然清成这样,你不怕有古怪?”
陈建军挣脱老爹的手:“爹,这是明代军屯遗址啊!县志上有记载,万历年间建的,后来山洪暴发,整片都淹了。这么多年,多少人找都没找到。”
“就是因为它自己出来了,才不对劲。”陈老九盯着河水,眉头拧成了疙瘩。
最终还是组织人下了水。陈建军带队的,几个年轻人跟着。陈老九蹲在岸上抽烟,看着儿子在河里忙活,心里七上八下。他记得爷爷说过,舞阳河底压着东西,是祖上为了镇邪祟特意沉下去的。
那天晚上,陈老九做了个梦。梦里他还是个半大孩子,爷爷牵着他的手站在河边,指着浑浊的河水说:“这水浑着好,浑着安全。底下的东西,不见光为好。”
“底下有什么?”梦里的他仰头问。
爷爷的脸模糊不清,声音却清晰:“罪,和罚。”
陈老九惊醒时,天还没亮。他披上衣服出了门,鬼使神差地又走到河边。
月光下的舞阳河泛着银光,清澈得让人心慌。他突然看见河中央站着个人影,穿着不知哪个年代的衣裳,直挺挺地立在水中。陈老九汗毛倒竖,揉了揉眼,那人影又不见了。
第二天,更邪门的事发生了。
镇远古城的老城门上,一夜之间浮现出斑驳字迹——“滇楚锁钥”。那字迹像是从石头里渗出来的,墨色深沉,笔力遒劲。文化局的人来看,说是林则徐当年巡视贵州时题的,只是年深日久,早就风化消失了。
“水清现古址,门显古人书,这是要出大事啊。”陈老九对儿子说。
陈建军正忙着整理河底发现的物件,没心思听老爹唠叨。他们在石碑旁挖出了一具完整骸骨,身上还挂着锈蚀的铠甲,腰间佩刀,刀柄上的纹饰显示他是个军官。
骸骨被小心取出,放在河岸上准备运走。陈老九凑近了看,发现那骷髅的嘴大张着,像是在无声呐喊。更怪的是,骨头上有些深色的痕迹,不像锈迹,倒像是血浸入了骨头里。
“这人生前遭了大罪。”陈老九说。
陈建军不以为然:“几百年了,怎么看得出来?”
“你看他右手,”陈老九指着那骸骨的指骨,“攥得紧紧的,死前一定抓着什么东西。”
果然,在清理骸骨时,技术人员发现右手掌骨中握着一块小石牌,上面刻着一个“冤”字。
当晚,参与发掘的人都开始做噩梦。
陈建军梦见自己沉在水底,身上压着巨石,喘不过气来。黑暗中有人在他耳边反复说:“还我清白。”
陈老九也睡不着,半夜起来坐在院子里,听见河水哗哗作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私语。他分明听见其中一个声音说:“时候到了。”
几天后,县城里开始怪事连连。
先是有人深夜回家,看见城门下站着穿古装的人,走近一看又什么都没有。然后是老城区的狗整夜整夜地叫,面朝舞阳河方向,怎么哄都停不下来。最诡异的是,好几个居民都说自家井水变红了,散发着一股铁锈味。
陈老九知道,这是祖辈传说里的“河怨”来了。
他翻出爷爷留下的笔记,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明万历年间的事:一支朝廷派来的军队在此驻扎,领兵的姓徐的千户发现当地官员私吞军饷、欺压百姓,准备上书朝廷。不料被对手诬陷谋反,一夜之间,整个军营被血洗,尸体全扔进了舞阳河。从那以后,河水就变得浑浊不堪。
“浑浊的不是水,是冤屈。”笔记最后一页写道。
陈建军开始发高烧,说明话,总是重复着“不是我”“别过来”。陈老九守在儿子床前,心如刀绞。他想起小时候爷爷带他去见一位老道士,那道士说过,镇远的山水有灵,记住了一切善恶。
“必须把骸骨还回去。”陈老九下定决心。
他去找文化局的领导,找县里的干部,没人理他。都说他是老糊涂了,这么重要的文物怎么能放回去?何况河水已经开始重新变浑,再过几天,遗址就又看不见了。
陈老九急得嘴上起泡。那天晚上,他独自来到河边,河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浑浊,但比平时更黑,像墨汁一样。
“徐将军,”他对着河水喊道,“我儿子是无心的,您放过他吧。我知道您冤,可这么多年了,该放下了。”
河水突然翻涌起来,冒出一串串气泡,像是有人在下面呼吸。
陈老九回到家,发现儿子情况更糟了。陈建军双眼圆睁,死死盯着天花板,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力气大得几个人都拉不开。
“还...给他...”陈建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陈老九二话不说,冲进临时存放文品的仓库,抱起那具骸骨就往外跑。后面值班的人追出来,大喊着“站住”,他充耳不闻。
六十二岁的人了,跑起来却像小伙子。他一路跑到河边,扑通一声跳进河里。河水冰冷刺骨,他打了个寒颤,但还是紧紧抱着骸骨往河中央走。
“徐将军,我送您回家!”他大喊着,将骸骨小心地放回原来发现它的地方。
说也奇怪,那骸骨一接触河底,周围翻涌的河水突然平静下来。陈老九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恍惚间看见一个穿着铠甲的人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他筋疲力尽地爬上岸,发现追来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河面。
舞阳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澈,比上一次更加透明。河底不仅显现出军屯遗址,还多了许多站立的人形阴影,排列整齐,像是一支等待命令的军队。
城门上的“滇楚锁钥”四个字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青光。
陈老九回到家,发现儿子的烧退了,正睡得香甜。
第二天一早,陈建军醒来,对昨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父子俩一起去河边,看见许多居民自发地在河岸上烧纸焚香。
“爹,我梦见一个穿铠甲的人,”陈建军突然说,“他说谢谢我们。”
陈老九点点头,没说话。
三天后,省里的专家来了,确认河底遗址是明代军屯,且与史料中记载的“失踪军屯”吻合。他们决定就地保护,不进行大规模发掘。
县城慢慢恢复了平静,只是偶尔有人在月明之夜,听见河水中有马蹄声和金属碰撞声,像是有一支看不见的军队在巡逻。
陈老九还是每天早上去河边溜达,只是手里不再提烟袋,而是拎着一壶酒。他会在河边坐一会儿,倒一杯酒洒进河里,自言自语几句。
“人啊,做的每件事,山水都记得。”他对来看他的儿子说。
陈建军如今信了老爹的话,每周都去档案馆,查找与那支军队相关的资料,想为他们正名。
秋深了,舞阳河又恢复了往日的浑浊。但镇远的人都知道,这浑浊的河水底下,藏着一段被记起的历史,和一个终于安息的灵魂。
城门上“滇楚锁钥”的字迹没有再次消失,而是深深地刻在了石头上,像是刚刚凿上去一般新鲜。过路的人偶尔会驻足观看,仿佛能透过这四个字,看见那个穿着官服的历史名人站在城门前,凝望着这片被山与水记住的土地。
只有陈老九知道,那天晚上他放回骸骨时,在河底摸到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整支军队的名字和他们的冤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是他和河水之间的秘密。
河水记得,山记得,如今,人也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