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秋,安徽六安山区,老护林员马长河已经在这片林子里巡视了二十三个年头。他五十七岁,脸上刻着山风与岁月共同的杰作,右腿有点瘸,是十年前追捕盗伐者时摔下山沟留下的纪念。
这天傍晚,马长河坐在他那间简陋的护林站门口,抽着旱烟,望着远山渐渐被暮色吞没。他注意到山里的雾来得比往常早,而且浓得异乎寻常——不是平常那种灰白的雾,而是带着些许青灰色,像是老照片褪色的色调。
“这雾邪门啊。”他自言自语道,掐灭了烟头,准备关门过夜。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一丝微弱的声音。马长河屏息细听,那声音若有若无,像是歌声,又像是风声穿过石缝的呜咽。他摇了摇头,以为是耳鸣又犯了。这些年来,独自守山,他的耳朵时不时会跟他开这种玩笑。
然而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起来——”
马长河愣住了。这旋律他熟悉,《八月桂花遍地开》,六安本地人都知道这首歌与家乡的渊源。但此刻他听到的歌词却有些不同,更加朴实,更加原始,仿佛是从岁月深处直接流淌出来的。
他摸出老花镜,翻出那本已经翻烂了的《六安党史资料》,找到关于这首歌的记载。资料上写着,《八月桂花遍地开》最初创作于1929年,由本地红军宣传员根据民歌改编,后来在刘邓大军1947年千里跃进大别山时广为传唱。
但此刻他听到的歌词,与正式出版的版本有几处细微差别,而这些差别,竟与资料中记载的“原始版本”完全吻合。
马长河的心跳加快了。
雾越来越浓,已经漫到了护林站的窗前。那种青灰色在夜色中显得更加诡异,仿佛有生命般在窗外流动。歌声时断时续,忽远忽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门外低吟。
他该出去看看吗?还是该锁紧门窗,等待黎明?
马长河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长河啊,山里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该躲的时候要躲,该敬的时候要敬。”
他父亲也曾是这片山林的护林员,1982年春天,同样是一个雾夜,老人出门后再没回来。三天后,村民们在山谷里找到他时,他神情安详,手里紧握着一枚褪色的五角星,嘴里还喃喃着“兵,好多兵...”
医生说是突发脑溢血,但马长河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八月桂花遍地开,站岗放哨是模范——”
歌声又传来了,这次更清晰,还夹杂着隐约的脚步声,像是很多人在行进。
马长河终于下定决心,他抓起手电筒和那根跟随他多年的木棍,推开门走进了雾中。
雾里的世界完全变了样。熟悉的树林在青灰色的雾气中扭曲变形,手电筒的光只能照出几步远,像是被这诡异的雾气吞噬了。空气冰冷潮湿,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硝烟味和...桂花香?
这不对劲,八月才开桂花,如今已是深秋。
马长河循着歌声和脚步声向前走,脚下的路似乎不再是那条他走了二十多年的巡山路。周围的树木变得陌生,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他从未见过的地貌。
突然,他脚下一滑,跌倒在地。手电筒摔了出去,光熄灭了。
黑暗和浓雾瞬间将他吞没。
马长河趴在地上,心脏狂跳。他摸索着寻找手电筒,手指却触到了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他抓起来,借着微弱的天光辨认——那是一枚生锈的子弹壳,样式古老,绝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马长河想要爬起来往回跑,却发现自己根本辨不清方向。雾气太浓了,浓到连一丝星光都透不过来。
就在他惊慌失措时,前方雾中忽然亮起了一点微光,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成百上千点微光在雾中闪烁,隐约勾勒出一支行进队伍的轮廓。
马长河屏住呼吸,躲到一棵大树后。
随着微光越来越近,他看清了——那是一支穿着破旧军装的队伍,士兵们脸色苍白,眼神却坚定有神。他们扛着枪,有的挂着伤,但步伐整齐地行进在根本不该存在的山路上。
“八月桂花遍地开,红军哥哥快回来——”
歌声就是从这支队伍中传出的,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马长河从未听过的原始力量。
这是鬼?是魂?还是...
马长河突然想起,1947年秋,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其中一支分队确实曾经过这片山区,据当地老人说,他们在一个雾夜神秘消失,第二天又出现在几十里外,无人能解释他们如何在一夜之间穿越了常人需要走两天的险峻山路。
队伍越来越近,马长河能看清他们年轻而疲惫的面容,看到他们军装上破口处露出的绷带,甚至能闻到那股混合着汗水、硝烟和血腥的气味。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士兵突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马长河藏身的方向。马长河浑身一颤——那士兵的眼神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完全不像是幽灵幻影。
“老乡,别怕。”士兵开口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马长河的脑海里,“我们只是借个道。”
马长河牙齿打颤,想问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年轻士兵笑了笑,脸上浮现出两个酒窝:“我们在找路回家。雾太大,迷路了六十多年啦。”
话音刚落,队伍中响起一阵低沉的笑声,却没有一丝欢乐,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怀念。
“你们...你们是刘邓大军?”马长河终于挤出一句话。
士兵点点头,指了指胸前的标志:“三纵七旅的。1947年11月7日,雾夜行军,走丢了。”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那场雾,和今晚一模一样。”
马长河突然想起父亲留下的那本工作日志,里面曾提到每年11月初,山里总会有一场特别浓的雾,当地村民称之为“兵雾”,传说雾中能听到行军脚步声。他一直以为那是无稽之谈。
“需要...需要我帮什么忙吗?”马长河不知哪来的勇气问道。
士兵摇摇头,又点点头:“记住我们就好。记住有人为你们走过这条路,唱过这首歌。”
说完,他转身归队。整支队伍开始变得透明,在雾中渐渐消散,只有歌声还在空中回荡:
“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
随着最后一句歌词消散在雾中,周围的景象突然清晰起来。马长河发现自己就站在护林站后面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根本不曾走远。天边已经泛白,黎明将至。
他低头,发现自己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枚生锈的子弹壳。
从那天起,马长河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只是机械巡山的护林员,而是成了那段历史的守护人。他收集整理关于刘邓大军过境的资料,在护林站里办了一个小小的展览,向每一个来访者讲述那晚的奇遇。
很多人都认为老马是孤独太久产生了幻觉,但他从不争辩。每年11月7日,他都会在护林站外点起一排蜡烛,轻声唱起《八月桂花遍地开》——按照那晚听到的原始版本。
2009年,马长河退休了,但他拒绝下山,成为义务护林员继续守在山里。他的儿子从城里回来劝他,父子俩大吵一架。
“爸,你那都是胡思乱想!哪有什么雾中行军?你就是被山里的孤独逼疯了!”
马长河没有说话,只是拿出那枚子弹壳和一本新整理的相册,里面全是当年刘邓大军经过六安的老照片和故事记录。
“我不在乎别人信不信,”他平静地说,“我答应过要记住他们。”
2012年冬,马长河病重被强行送下山治疗。临终前,他回光返照,突然坐起身,眼睛望着病房窗外。
“雾来了...”他喃喃道,“他们在等我指路。”
守在床边的儿子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窗外只有晴朗的冬夜。
“八月桂花遍地开...”马长河轻声哼唱起来,声音越来越弱,最终停止。
在他的葬礼上,儿子发现一枚生锈的子弹壳不知何时被塞进了父亲的手中。他拿起子弹壳,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在这严冬时节,根本不可能。
当晚,守灵的人们散去后,马长河的儿子独自坐在老护林站里——这里即将被改建为旅游服务站。窗外,一场罕见的冬雾正在弥漫。
风中,他似乎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歌声,还有许多人行进的脚步声。
他走到窗前,雾中什么也看不见。
但当他转身时,却发现桌上那枚子弹壳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小枝干枯的桂花。
窗外,雾气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