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〇三年盛夏,南海之滨的儋州,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海风是黏的,裹挟着咸腥和水汽,贴在人的皮肉上,挥之不去。洋浦港附近那片千年古盐田,就在这溽热里沉默着,像一头蛰伏了太久、鳞甲都生了苔藓的巨兽。它的鳞甲,就是那七千三百多块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砚式石盐槽,高低错落,沿着海岸线铺陈开去,吮吸着阳光月华,也沉淀着千年的汗与魂。
守田人符老海,就住在盐田边那座被海风啃噬得只剩骨架的木屋里。他守这片田,守了三十多年,皮肤被海盐和日头腌成了酱褐色,皱纹深得像盐槽里的裂璺。村里年轻人像避瘟神一样避开这片地方,说这里“不干净”,阴气重。符老海不信,或者说,他不在乎。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盐槽,就像熟悉自己手掌的老茧。他的曾祖、祖父、父亲,都是这片盐田的守田人,血脉和这片土地、这些石头早已纠缠不清。
故事发生的那夜,月亮圆得邪性,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洒下的光却不是温润的,而是带着一种惨白的、金属般的冷冽。海面平静得像一块巨大的黑绸,反射着月光,粼粼的,却让人心里发毛。
符老海像往常一样,提着那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沿着盐田的土埂巡逻。蛙鸣虫啁都消失了,静,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走到盐田中央时,他停住了脚。
不对劲。
月光下,那一片片原本黑黢黢的石盐槽,此刻正同时泛起一层诡异的银光。不是反射,更像是从石头内部渗透出来的,幽幽的,冷冷的,像无数面破碎的镜子,映照着惨白的月轮。空气中原本淡淡的咸腥味,骤然变得浓烈刺鼻,几乎是实质般地钻进鼻腔,呛得他喉咙发紧,舌根泛起的苦涩让他想起了……血,混着铁锈的血。
然后,他看见了“他们”。
就在那片浮动的银光之上,浮现出一个个模糊、半透明的人影。他们佝偻着背,穿着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短褂,皮肤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他们无声地忙碌着,手持一种形制奇特的刮盐工具——一头是木柄,一头嵌着薄薄的铁片,带着一点微弧——在那些泛着银光的盐槽上,重复着刮取的动作。
没有声音,只有影像。那些幻影动作机械而精准,带着一种被岁月固化了的疲惫。符老海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想跑,腿却像被钉在了盐田的泥地里,软得像煮烂的面条。
恐惧攫住了他。他想起了村里老辈人的话,说这盐田底下,埋着不止一代的盐丁尸骨,宋代的、元代的、明代的……他们的魂灵困在这里,永世不得超生。他以前只当是吓唬小孩的鬼话,此刻却觉得那咸涩的空气里,挤满了看不见的、冰冷的叹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幻影手中的工具吸引。那形状……他猛地想起,上月省里考古队来盐田附近勘探,在一处宋代遗址里挖出几件铁器,锈蚀得厉害,但其中一件,经过清理修复,正是这种带微弧的铁片刮盐刀!带队的老教授还特意拿来给他看过,说这是宋代盐工的实证。当时他只觉新奇,此刻,那文物的模样与幻影手中的工具完美重合,带来的是彻骨的冰寒。这不是幻觉,这是……鬼影?是千年亡魂的执念显形?
恐惧像藤蔓,一圈圈缠绕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几乎能闻到那些幻影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臭、海腥和绝望的陈旧气息。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盐工”幻影,在一次抬手抹去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时,侧脸看向了他。那张脸是模糊的,只有眼眶部位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但符老海却清晰地“感觉”到,那黑洞“看”了他一眼。没有恶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凝固了的悲哀。
就这一眼,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符老海心中纯粹的恐惧,渗出了一丝别样的东西。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是在这样的月夜,拖着病体最后一次巡视盐田,然后一头栽倒在某个盐槽边,再没起来。父亲守了一辈子,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喉咙里咯咯响着,说不出话,但那眼神,他至今记得,是对这片盐田无尽的眷恋与未尽的担忧。
眼前的这些宋代“先辈”,他们是否也曾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官府、被盐商驱策,在这片灼热的盐田上,耗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最终连魂魄都融入了这盐渍之中?
空气中的咸涩,此刻仿佛有了重量,压在他的肺叶上。那不再是单纯的海盐味道,它变得复杂无比——是汗水的咸,是泪水的苦咸,是血水凝固后的铁锈咸,是无数岁月沉淀下来的、属于底层人挣扎求生的、共同的生命滋味。
恐惧仍在,但一种更深沉的情感——一种跨越时空的、属于“守田人”的共鸣,开始在他胸腔里滋生、蔓延。他不再觉得那些幻影是来害他的,他们只是在重复着生命里唯一熟悉的动作,那是刻进他们骨子里的劳役,是连死亡都无法剥夺的印记。
他试着挪动脚步,不是后退,而是向前,走向那个曾经“看”了他的年轻盐工幻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碎了一层薄冰,寒气顺着脚底板往上窜。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触碰那片虚无。
指尖传来一股极致的冰冷,并非实体的触感,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寒意。同时,一股庞大而杂乱的信息碎片猛地冲进他的脑海——烈日灼烧背脊的痛楚,监工皮鞭呼啸的风声,家中幼儿饥饿的啼哭,对茫茫大海的无望……无数种极致的痛苦、疲惫和微弱的期盼,瞬间淹没了他。
“啊——!”符老海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惊叫,猛地收回了手,连连后退,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那件破旧的汗衫。
也就在他跌坐的瞬间,盐槽上的银光如同潮水般退去,那些劳作的幻影也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悄无声息地消融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月光恢复了正常的清辉,蛙鸣虫叫不知何时又重新响起。
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但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带着历史悲怆的咸涩味,以及指尖残留的、直透骨髓的冰冷,还有脑海中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都在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一切,真实不虚。
符老海在泥地里坐了很久,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慢慢爬起来,身体因为恐惧和那股奇异经历的冲击而微微发抖,但眼神却与以往不同了。那里面少了些麻木,多了些沉重的东西。
他走到那个年轻盐工幻影曾经站立的位置,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那块冰凉的石盐槽。石头沉默着,但它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故事。
天亮了,盐田在晨曦中恢复了古老而朴拙的模样。符老海提起他的气死风灯,吹熄了里面的火焰。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守护的不仅仅是这片沉默的石盐槽,不仅仅是家族的职责,还有那些沉睡在时光深处,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曾经像他一样,在这月光下、盐田里,流过血汗的、无数无名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