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完全不知皇城风波的骆云曦,凭着她那足以让指南针失效的方向感,竟阴差阳错地来到了云昭国南方最繁华富庶的明珠——临渊城。
此城虽名“临渊”,却并非边陲险地,而是依托烟波浩渺的“镜湖”和数条纵横交错的水道兴起的商贸巨埠。千帆竞渡,商贾云集,市井喧嚣,其繁华富庶程度,相较帝都龙渊城亦不遑多让,此地正是南方藩王靖王的封地核心。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骆云曦在临渊城最负盛名的“望湖楼”二楼雅座凭栏远眺。窗外镜湖风光尽收眼底,波光粼粼,水鸟翩跹。她点了几样当地特色小菜,尤其是那盘切得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鱼脍,蘸着特调的酱汁,入口鲜甜,令人食指大动。
正当她沉浸于美食与美景时,邻桌几位衣着光鲜、看似文人墨客的公子哥儿的高谈阔论声,不可避免地飘了过来。他们似乎为某句诗词的释义争得面红耳赤,声音渐高。
一位身着蓝绸长衫的年轻公子激动地敲着桌子:“‘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此句意境凄清孤绝,分明是写尽人生孤寂、红颜薄命之悲!这‘葬’字,便是铁证!”
另一位稍显富态、摇着折扇的公子立刻反驳:“非也非也!李兄此言差矣!依我看,此句重在‘渡’字与‘影’字!鹤影渡寒塘,乃是超脱尘世之象,冷月花魂,乃是归于天地之静美,何来悲戚?分明是隐逸高士之情怀!”
“王兄说得太过超然!若无悲意,何须用‘葬’这般重字?”
“李兄拘泥了!诗词用字,贵在奇崛,‘葬’字正显其决绝洒脱!”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引得周围几桌客人都侧目而视。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一位身着月白锦袍、腰系玉带的公子,则含笑不语,自顾自斟酒,似乎觉得这场争论颇有趣味。
骆云曦听得入神,下意识地咀嚼着鲜美的鱼脍,心中暗忖:这不就是典型的古典诗词多义性解读嘛?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说,读者自身的阅历和心境不同,解读自然有异……她想着想着,没留意便轻声嘀咕了出来:“其实……‘鹤影’是视觉的刹那,‘花魂’是意识的永恒,‘渡’是过程,‘葬’是归宿。看似写景,实则写心,作者或许本无意定论悲喜,只是捕捉了那一瞬天地间极致的静谧与苍凉,悲喜……不过是看客自己带进去的情绪罢了。”
她的声音虽轻,但在那几位公子短暂的争论间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那几位争得正酣的公子闻言,皆是一愣,不由得齐齐转头看向这个独自坐在窗边、相貌清秀、气质不俗的年轻“书生”。
那位原本含笑不语的月白锦袍公子,眼中骤然闪过一抹极亮的光彩。他放下酒杯,抚掌轻笑,声音清越:“妙!妙极!‘看似写景,实则写心’,‘悲喜是看客自己带进去的情绪’!兄台此言,真乃一语点醒梦中人,跳出窠臼,直指本源!令我辈汗颜!”
他边说边端起自己的酒杯,洒脱地走了过来,对着骆云曦拱手一礼,笑容真诚而富有感染力:“在下沐风,今日偶闻高论,如饮醇醪,茅塞顿开!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可否赏脸,容沐某敬你一杯?”
骆云曦见这位公子气质华贵,眼神清正明亮,举止大方不拘束,不像是有恶意之徒,且对方言辞恳切,便也放下些许戒备,起身笑着回礼:“沐兄过奖了,在下柳青,不过一介四处游学的书生,方才听得几位兄台高论,心有所感,妄加评议,班门弄斧,让沐兄和诸位见笑了。”
“柳兄何必过谦!”沐风笑容更盛,显得十分自来熟,却又不惹人讨厌,很自然地在骆云曦对面坐下,“正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柳兄见解独到,超凡脱俗,沐风佩服!今日相逢即是有缘,这顿酒钱,定要算我的,柳兄万勿推辞!”
说罢,他便招呼伙计添酒加菜,热情难却。
两人边喝边聊,从诗词歌赋谈到南北风物,从历史典故聊到市井趣闻。骆云曦发现这沐风不仅见识广博,谈吐幽默,而且思维敏捷,对她偶尔冒出的、带着现代思维的新奇观点非但不觉得怪异,反而大感有趣,追问不休,眼中时常流露出激赏之色。而沐风的豪爽洒脱、见多识广,也让骆云曦暂时忘却了连日来的奔波与惊惧,感到十分投契。
一番交谈下来,竟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感。沐风坚持要尽地主之谊,热情地邀请道:“柳兄初来临渊,定要好好逛逛!这镜湖风光,城内名胜,还有几家老字号的特色美食,若无人引领,难免错过精华。若柳兄不嫌弃,沐某愿为向导,与柳兄同游几日如何?”
骆云曦正愁人生地不熟,见对方热情真诚,便也欣然应允:“如此,便叨扰沐兄了!”
她只当是旅途中的一段意外之缘,却不知这位热情豪爽、风度翩翩的新朋友“沐风”,正是这座临渊城乃至整个南方封地的小主人——靖王世子,轩辕沐风。命运的丝线,又一次在不知不觉中,将她与云昭皇室的核心人物牵连在了一起。
自那日望湖楼相识后,轩辕沐风果真尽足了“地主之谊”。接下来的几日,“柳青”的行程便被这位热情洋溢的世子殿下安排得满满当当。
第一日,沐风备下了一艘精巧的画舫,邀骆云曦同游镜湖。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远山如黛,近荷亭亭。沐风亲自执壶斟酒,笑道:“柳兄,如此湖光山色,当有佳句。前日你一句‘悲喜是看客的情绪’,令沐风回味至今,不知今日可有所得?”
骆云曦望着浩渺烟波,想起前世种种,又思及此间际遇,心中感慨,脱口吟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她略去了后两句,只觉得前两句恰好应景。
沐风细细品咂,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好一个‘晴方好’、‘雨亦奇’!不执着于一时一景之态,而概其神韵,柳兄胸襟,果然不凡!当浮一大白!” 他举杯相邀,态度真诚,毫无王府世子的架子,倒真像是遇到了知音好友。骆云曦也渐渐放松,与他谈天说地,从湖泊成因聊到水产养殖,其新奇观点常令沐风抚掌称妙。
翌日,沐风并未带她去什么顶级酒楼,反而兴致勃勃地领着她穿街走巷,去寻找那些藏在深巷里的老字号小吃。
“柳兄,你定要尝尝这家的桂花糖藕,甜而不腻,糯而不粘,是临渊一绝!”他熟门熟路地挤在人群中,买来还冒着热气的糖藕,毫不介意地与她分食。
又在一处馄饨摊前,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分享秘密的得意说:“别看他家摊子小,这馄饨馅用的是镜湖特有的小白虾,汤头是半夜就开始熬的老母鸡汤,鲜掉眉毛!”
骆云曦跟着他,品尝着这些地道的烟火美味,看着他在市井中洒脱自如的模样,心中对他的好感又增几分。这个世子,似乎真的有些与众不同,并非那种只知风花雪月、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族子弟。席间,沐风状似无意地问起柳青的家乡风物,骆云曦只得凭借模糊的记忆和想象谨慎应对,心中暗暗提醒自己更要小心。
第三日,沐风又带她登上了临渊城外的栖霞山,参观山腰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寺。站在山顶亭台,俯瞰整个临渊城和镜湖,视野极为开阔。沐风凭栏远眺,忽然问道:“柳兄游学四方,见识广博,以为这天下,何为治本之道?”
骆云曦心中一惊,此题甚大,涉及政论,需谨慎回答。她沉吟片刻,避实就虚道:“柳某一介书生,岂敢妄言治道。只是觉得,无论是王道教化,还是律法规矩,终究是为了让百姓能安居乐业。就如这临渊城,商贾云集,百姓富足,便是好的。”
沐风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带着一种遇到同道中人的欣喜:“柳兄所言,深得我心!‘安居乐业’四字,看似平常,却是天下至理。繁文缛节,若不能落于此处,皆是虚妄。柳兄果然非寻常腐儒可比!” 他话语中透出的见识与抱负,让骆云曦也暗自惊讶,这位世子,心中自有沟壑。
几日相处下来,两个人都互相欣赏对方,而骆云曦也在沐风这几日的陪伴中,暂时放下了戒备和离愁,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与友谊。
命运的丝线,在临渊城的湖光山色与市井烟火中,悄然缠绕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