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景三十七年的秋意,比往年来得更沉郁些。十月十三这日,枯黄的梧桐叶正簌簌落满奉京宫墙,一道讣告自禁城深处传出——在位三十七年的太景皇帝商丘,于子时崩于养心殿。
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本就浑浊的湖面。
这江山早已在太景帝晚年的怠政与党争中摇摇欲坠。
北境狼烟未歇,东境藩王各怀异心,京畿道官吏贪腐成风,民间流民四起。
如今皇权骤然悬空,恰似将一艘千疮百孔的旧船丢进了惊涛骇浪里,每一处裂痕都在风口中嘶嘶作响,只待一场彻底的崩塌。
大商王朝此刻的格局,早已是外强中干的空架子。
北境始终是最锋利的一根刺 ,那里原是余王的势力范围,辽京便是其扎根的核心。
半年前,监国穆王虽以太景帝名义“通敌谋逆”为由赐死了余王,可这道旨意并未斩草除根——余王世子商不为,那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竟在父亲尸骨未寒时,凭着余王旧部的拥戴,硬生生坐稳了北境的权柄。
谁也没料到,这半大的孩子藏着如此狠厉的手段。
他一面以“为父鸣冤”为由收拢人心,一面暗中调度兵马,不过三月,便以“清君侧、除奸臣”为号,在辽京郊外筑起联营七十里,集结了五十万大军。
此刻秋高马肥,这支由边军精锐与部落勇士组成的队伍,正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浩浩荡荡朝着京畿道压来。
马蹄踏过处,连官道旁的枯树都在震颤,仿佛在预告一场血雨腥风。
东境则是另一番暗流涌动。那里盘踞着七八个世袭藩王,多年来靠着海贸与盐铁之利积攒实力,早对中枢阳奉阴违。
太景帝在世时,他们还碍于皇权不敢妄动,如今皇帝驾崩、北境兵起,这些藩王便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纷纷暗中调兵遣将,加固城防。
他们打的算盘精明——坐看北境余党与京中势力拼个两败俱伤,届时无论是挥师北上夺北境之地,还是趁虚南下染指中原,都能占尽便宜。
近来已有密报传到京中,说几个藩王私下在沿海港口会面,席间杯盏交错,眼底却尽是算计的寒光。
相较之下,南境暂时还算安稳。那里是穆王的势力范围,这位王爷不仅手握南境十万精锐,更因太景帝临终前的遗诏,以“监国”之名坐镇京畿道,成了眼下朝堂明面上的掌权者。
可这份安稳是脆弱的——北境大军压境已是燃眉之急,东境藩王虎视眈眈又添后顾之忧,穆王此刻最需稳住的,便是西境。
西境多山地,住着不少世代繁衍的部族,虽不算富庶,却扼守着通商的咽喉要道。
只是这稳定能维持多久?谁也说不准。太景帝的灵柩还停在宫里,尚未入葬,大商的江山已如同一盘乱棋,每一步都藏着杀机,而执棋者们,才刚刚开始落子。
太景三十七年十月十三的暮色里,穆王商靖身着素色朝服,立于乾清宫的丹陛之下。
案上摊着那道盖了鎏金“监国之宝”印玺的官文,墨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这是他以监国名义,依祖制下发的皇帝驾崩诏书。
诏文里写得明白:自即日起,举国默哀七日。
京中茶楼酒肆歇业,勾栏瓦舍的丝竹声、戏台上的唱念做打,一概停了;就连街头巷尾挑着担子卖糖画的小贩,也得收了那叮当作响的拨浪鼓。各地官府门前悬起白幡,百姓家门前贴了素纸,连御花园里新开的秋菊,都被宫人悄悄移到了暖房,怕那抹亮色冲撞了国丧的肃穆。
更关键的一条,藏在诏文末尾,字斟句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各藩王需于封地设灵堂致哀,非诏不得离境。
在外皇子回京吊唁,所带亲卫不得过三十之数,沿途需受地方官查验。”
这道旨一下,朝堂上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些。
谁都清楚,太景帝骤然驾崩,最让人忌惮的便是各路藩王——东境那几位手握兵权的王爷,这些日子本就蠢蠢欲动,若借着吊唁的由头带兵进京,京畿道兵力本就分守各处,届时宫门一开,怕是要演一出“挟吊唁以令诸侯”的戏码。
至于在外的几位皇子,虽大多势弱,可谁也保不准会不会趁机拉拢旧部,借着奔丧的名义搞些小动作。
如今限定了亲卫人数,又堵死了藩王离境的路,无异于给摇摇欲坠的朝局加了道箍。
果然,消息传到东境,那几位正观望的藩王没什么动静。
他们本就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穆王这道旨虽断了他们进京的由头,却也给了他们继续蛰伏的借口——反正左右都是等,在封地默哀七日,正好趁机再探探北境商不为的虚实,何乐而不为?有藩王甚至主动上表,说已在王府设了灵堂,日日率文武官员哭祭,姿态做得十足。
可这份“顺从”,到了北境便成了笑话。
辽京的帅帐里,十六岁的商不为正把玩着一枚青铜虎符,听亲卫念完京中传来的诏文,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
他随手将虎符丢在案上,案上还摊着行军图,红笔圈出的“京畿道”三个字,被他指尖重重一点。
“吊唁?”他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却又藏着与年龄不符的狠厉,“我父王蒙冤而死时,谁可曾为他默哀一日?如今他死了,倒要我北境五十万将士陪着装模作样?”
亲卫低着头,不敢接话。他知道这位小世子的性子,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商不为抬眼,目光扫过帐外——五十万大军的营帐连绵到天边,风卷着军旗猎猎作响,甲胄的寒光在秋阳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他猛地一拍案几,站起身来,腰间佩剑撞在甲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传我将令!”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全军加速行军!不必理会什么默哀诏——我倒要看看,穆王那老狐狸,敢拦我商不为吊唁‘先帝’吗?”
帐外的号角声应声而起,取代了本该有的哀乐。
北境的大军依旧朝着京畿道进发,烟尘滚滚,仿佛要将那道试图稳定朝局的诏文,连同这七日的默哀禁令,一并踏碎在马蹄之下。
西境鲷城的秋意总带着些咸湿的海风,吹得大华教议事处的窗棂吱呀作响。
此时厅内烛火通明,案上摊着几张粗糙的舆图,青鱼县、轩县的位置已被朱笔圈定——这是近月来大华教拿下的两处地盘,墨迹尚新,透着几分意气风发。唯有奉县那处,被画了个醒目的红叉,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庸关”“三次攻城未果”的字样,像根刺扎在众人心头。
奉县确实是块硬骨头。它坐拥庸关天险,关墙依山而建,条石垒砌的墙体被雨水冲刷得泛着冷白,关外那条窄窄的山道,每次进攻都得顶着滚石箭矢往上冲。
大华教试过三次,次次损兵折将,最后只能暂且围而不攻,眼睁睁看着庸关城头的守军换了批又批,却始终没能踏进去半步。
就在众人对着舆图琢磨下一次攻城的法子时,一名教众匆匆掀帘而入,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条,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报——奉京来消息了!太景皇帝驾崩了!”
“什么?”
厅内瞬间炸开了锅。烛火被惊起的气流晃得摇曳,原本沉郁的气氛陡然变得躁动。有人猛地拍了下案几:“天助我也!老皇帝一死,大商朝肯定乱成一团!奉县的守军怕是也心不在焉,这时候再打庸关,定能事半功倍!”
“没错!”立刻有人附和,“他们忙着吊唁,心思根本不在城防上。咱们趁夜劫营,或者卯时突袭,保管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奉县拿下来,鲷城周边就再无阻碍,咱们便能直逼西凉府了!”
议论声此起彼伏,人人脸上都透着跃跃欲试的光。
这些日子攻奉县受阻,憋着的火气正没处撒,皇帝驾崩的消息,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整个议事处几乎都认定了这是个好机会,连几个素来谨慎的长老,也捻着胡须点头,觉得此时动手确实胜算极大。
唯有角落里的洛阳,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手肘撑在案上,指尖轻轻叩着舆图边缘的奉县地名。众人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他却仿佛没听见,只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直到厅内的讨论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看向他,等着这位素来有主张的年轻人开口附和时,他才缓缓抬起头。
“我们不能现在打。”洛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厅内的余响,“不仅不能趁机攻打,还要大张旗鼓地为老皇帝吊唁。”
“什么?”
这话一出,满厅哗然。刚才还热血沸腾的教众们瞬间愣住,脸上的兴奋僵住,转而变成了满脸困惑。有人忍不住追问:“洛阳先生,这是为何?老皇帝驾崩,朝局动荡,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放着不用,还要去吊唁一个对手的皇帝?”
洛阳站起身,走到厅中央,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其一,人死为大。太景皇帝虽为大商君主,与我们立场相悖,但名义上,他仍是这片土地上亿万生民的君父。
“奉县守军也好,周边百姓也罢,此刻心中多少存着几分哀悼。”
“我们若趁此机会攻城,看似占了便宜,实则会被冠上‘不孝’‘乘人之危’的骂名。啊”
“届时不用朝廷动手,民间的舆论便会先压得我们喘不过气——连故去的君主都不尊重,又怎会真心待百姓?这名声一旦传出去,对我们是百害而无一利。”
他顿了顿,见众人脸上的困惑稍减,又继续道:“其二,这正是向外界证明我们大华教并非流寇的机会。”
“世人总说我们占山为王,不过是些抢地盘的草莽。”
“可若我们此时按捺住攻势,反而设坛吊唁,哪怕是对着敌人的君主,也能显出几分气度。去”
“这不是示弱,是告诉所有人:我们行事有底线,即便对对手,也有该有的尊重。”
“如此一来,”洛阳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我们便站在了‘君子’的位置上。
“世人会想,连敌国君主驾崩都能礼待的教派,总不至于像朝廷说的那般残暴。”
“这便是在为我们铺路——铺一条‘正统’的道义之路。”
“眼下丢些攻城的便宜不算什么,得了人心,得了道义,将来才能走得更远。”
厅内静了下来,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才的躁动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沉思。
洛阳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冲动的火焰,却也让他们看清了更远的路——比起一座奉县,或许“道义”这两个字,才是大华教真正该握在手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