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城知府衙内,正堂西侧的暖阁里弥漫着一股清雅的云雾茶香。知府身着常服,手中拿着那只冰裂纹汝窑茶杯,杯沿沾着的水渍在午后的暖阳下泛着细碎的光。
他沉默半晌,才缓缓将茶杯搁在描金紫檀木案几上,杯底与桌面相触时发出一声轻响,打破了阁内的寂静。
“张捕头。”韵城知府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心神不宁,目光望向立在房门外的捕头张捕头。
早已经等在房外的张捕头闻声推门而进,双手抱拳躬身道:“属下在。”
他身材魁梧,脸上一道浅疤从眉骨延伸至下颌,是当年剿匪时留下的印记,此刻眉宇间满是凝重。
韵城知府案几上轻轻点了点,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你说,昨日那些流民口中所言,关于北境义军救百姓于南蛮铁蹄之下的事,是不是真的?”
张捕头直起身,眉头微蹙:“真不真,属下不敢妄断。但就冲半个月前,他们敢在繁城外面山谷跟南蛮的先遣队死拼,硬是把被掳走的百余百姓抢回来,属下便觉得,这般敢为百姓拼命的队伍,该有容人之量,断不会像官府这般敷衍。”
他话锋一转,声音不自觉抬高了几分,带着压抑的愤懑:“大人您想想,上个月太守李大人一道‘弃城’令下来,韵城城门大开,南蛮兵如豺狼般涌入。”
“那三日里,西街的王屠户一家五口全被砍死在自家肉铺里,东街布庄的林掌柜女儿被掳走,至今生死未卜。”
“还有城南那些来不及逃的老弱妇孺,被南蛮兵肆意欺凌,哭声整夜都没断过……”
说到此处,张捕头深呼吸一口:“如今韵城总算夺回来了,可先前那些被杀的百姓、被欺辱的女子,朝廷连一句安抚的话都没有,更别提抚恤银两了。”
“属下昨日在城门口碰到林掌柜,他头发都白了大半,拉着属下的手问官府啥时候能为他女儿做主,属下都没脸应声。”
知府闻言,重重叹了口气,伸手从案几下取出一叠折好的纸笺,指尖微微颤抖:
“你说的这些,本官岂能不知?这些时日,本官写了三封折子递上去,每一封都详细写了韵城百姓的惨状,请求朝廷拨款抚恤、严惩弃城的李太守。可结果呢?”
他将纸笺往案几上一摔,纸张散落开来,最上面那封的封皮上还印着吏部处的朱批,“新皇登基伊始,当以稳定为重,此等晦气之事不宜声张,着李嵩安分守己,勿再滋扰”的字样格外刺眼。”
“吏部直接把折子打了回来,还让传话的当着江城衙役的面把本官大骂一通,说本官‘不识大体’‘故意添乱’!”
话音未落,韵城知府又重重叹了口气,眼底满是无力。
暖阁外的风穿过窗棂,吹动了悬挂的竹帘,发出细碎的声响。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刺耳的响动传来,暖阁那扇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个身着灰布长衫、头戴小帽,模样酷似师爷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脚步匆匆,似乎有急事。
韵城知府和张捕头同时愣住,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凝重。
按规矩,师爷进暖阁需先在门外通报,待里面应允后方能进来,可今日这位不仅没通报,连门都没敲,这般冒失的举动实在反常。
更让两人心头一紧的是,方才他们谈论的内容,从质疑义军到指责朝廷、抱怨新皇,桩桩件件都是足以株连九族的大罪。
若是被人听了去,别说他们两人,整个知府衙内的人都要遭殃。
韵城知府和张捕头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与杀意。
张捕悄悄将手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三寸长的匕首,是他常年随身携带的防身之物。
韵城知府则不动声色地将手挪到案几下方,那里的暗格里也藏着一把短刃,是为防不测准备的。
暖阁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冰冷,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只剩下那中年男子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那师爷刚踏入暖阁两步,便觉一股冷意从周身袭来。
知府搁在案几下方的手虽看似随意,指却已绷得紧,张捕头更是肩背微沉,右手悄然贴近了腰间,那姿态分明是随时要拔刀的模样。
可他非但没有慌乱,反倒脚步不停,脸上还缓缓绽开一抹温和的笑,双手抬起虚按了按,声音放得平缓:
“大人,张捕头,莫惊,莫惊。”
他特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紧绷的神色,又补充道。
“属下今日来,绝不是要去告发二位方才的谈话。”
这话一出,韵城知府和张捕头皆是一怔,先前拿着兵刃的手不自觉松了几分,却仍未完全放下戒备。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满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疑惑。
这师爷跟着自己已有五年,素来谨小慎微,今日不仅闯门无礼,还说出这般反常的话,实在让人猜不透用意。
师爷似是看穿了他们的疑虑,也不解释,径直走到案几旁的客座坐下。
他拿起桌上待客的粗瓷茶杯,自顾自提起茶壶倒了半杯凉茶,指尖捏着杯沿轻轻晃了晃,待茶叶沉底后才抿了一口。茶水的凉意似乎让他定了定神,
他放下茶杯时,脸上的笑容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悲痛与决绝的神色。
“既然二位心存疑虑,那属下便不妨明说。”
师爷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却字字清晰。
“其实从半月前南蛮破城那日起,属下就已经不是知府衙里的师爷了 ,我早已入了大华教。”
“破城那天,南蛮兵闯进我家小院,我那刚满十岁的儿子,不过是挡了他们抢粮的路,就被他们用长矛挑穿了胸膛。”
“我妻子为了护着女儿,被三个南蛮兵拖进里屋。”
“等我从柴房的地窖里爬出来时,院里的血都结了痂,女儿哭着躲在床底,嗓子都哑了,却再也不敢跟我说话。”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双手紧紧握着茶杯。
“可朝廷呢?朝廷不仅对我们这些百姓的惨状视若无睹,前些日子我还从来往的商队口中听说,为了让北邙满意,新皇竟答应割让北境边境三城,还要每年给他们纳贡!”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语气里满是失望与愤懑:
“这样的朝廷,这样只知妥协、不管百姓死活的朝廷,还有什么值得我们效力的?”
话音落了半晌,他才缓缓平复了情绪,看向韵城知府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复杂。
“今日我来,一是因为大人当年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想就这么不告而别,落个背主的骂名。”
“二是……也算给二位透个底,免得日后再见,倒成了刀兵相向的仇人。”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
师爷站起身,对着知府和张捕头郑重地作了一揖。
“如今我要走了,是抓是杀,全凭大人和捕头处置,属下绝无半句怨言。”
说罢,他直起身,不再看两人的神色,转身便朝着暖阁的房门走去。
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
眼看他的手已经快要触碰到门栓,韵城知府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急促:“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