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城的冬日总带着几分凛冽寒意,唯有正午的暖阳格外慷慨,斜斜漫过街角那家老字号茶馆的二楼雕花木窗,在临窗一张乌木茶桌上铺展开一片暖融融的光晕。
阳光穿透窗棂间垂挂的素色棉帘,将尘埃照得清晰可见,缓缓浮动间,混着空气中淡淡的茶香与炭炉暖意,织就出几分难得的闲适。
茶桌四周围坐四人,皆是寻常布衣打扮,指尖捧着温热的粗瓷茶盏,浅啜慢饮间,茶汤的暖意顺着喉间漫遍全身,驱散了周身寒气,眉宇间也添了几分松弛。
四人沉默品茗片刻,邻桌的喧嚣渐渐淡去,其中一人忽然抬眼扫了扫茶馆内外。
他身着半旧的麻布短褐,腰间挎着个磨损的布囊,鞋面沾着些微尘土,瞧着正是常年往来各州、走南闯北的跑商模样。
他目光掠过柜台后拨弄算盘的掌柜,又瞥了眼门口缩着脖子取暖的伙计,确认无人留意这边,才缓缓俯身,手掌虚拢在嘴边,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里藏着几分隐秘的郑重:
“诸位,有件事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
“先前在咱们西境处处受挤、瞧着格外羸弱的大华教,自打去年迁去南境之后,竟直接立了国号,唤作大华了。”
“听说那边的规矩格外不同,凡是六岁以上的孩童,不论出身贫富,都能进学读书,而且分文不取,就连寻常农户家的孩子,也能识文断字了。”
“更难得的是,那边的大人不管男女老幼,只要愿意动弹,都能寻到一份糊口的营生,再也不用整日愁着饿肚子。”
他话音刚落,对面一人便眼睛一亮,见状立刻凑得更近了些,连忙接话,语气里满是笃定:
“何止这些!我表亲就住在南境明州城,半月前刚托人捎来一封家书,信里说得明明白白,那大华朝廷刚立没多久,就下了政令废除了所有卖身契。”
“也就是说,往后南境再也没有奴仆贱籍之分,不管是先前的主子还是奴仆,皆是同等身份,人人平等,再也没人能随意买卖、苛待旁人了。”
“这话我也听过几分佐证!”左侧一人放下茶盏,指了指桌上用来垫茶盏的粗纸,声音压得低却难掩惊讶。
“咱们如今用的这种新式纸张,质地轻薄还耐用,价钱也实惠,其实全是大华那边工坊造出来的”
“听说那边工坊招工不挑出身,就算是啥手艺都不会的粗人,只要有把子力气,日日去工坊做工,一天就能挣五十文钱,足够一家老小温饱度日了。”
“还有更稀罕的!”另一人接过话头,语气里添了几分赞叹,眼神也亮了起来。
“我听往来南境的货商说,大华那边还种了种新的农作物,名叫木薯,瞧着不起眼,产量却吓人得很,比咱们这边常种的稻谷高出五倍还多,就算遇上旱涝年头,也能有不错的收成,再也不用怕闹饥荒了。”
“对对对,这话我能作证!”跑商模样的人立刻附和,脸上露出几分真切的羡慕。
“我女儿早年远嫁去了南境,今年秋收后特意托人寄了些木薯回来。”
“那木薯蒸着吃粉糯香甜,煮着吃软绵可口,比咱们这边常年吃的糠麸野菜强太多了,家里孩子吃了都直喊解馋,就连老人也说好消化。”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话语里的惊奇与向往渐渐藏不住,声音虽依旧克制,却还是引来了周遭人的注意。
邻桌原本独自喝茶的汉子悄悄挪了挪凳子,凑到桌边侧耳倾听。
门口路过的人听见“大华”二字,也放慢了脚步,隔着窗缝往里张望。
就连原本在角落补衣裳的妇人,也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目光悄悄投向这边。
没过片刻,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有人忍不住插言询问细节,有人分享自己听闻的零星消息,原本安静的茶馆角落,竟渐渐热闹起来,众人脸上皆带着好奇与期盼,低声交谈着南境大华的种种异事。
正聊得热闹时,忽然有一人面色凝重地开口,语气里添了几分担忧:
“诸位,热闹归热闹,有件要紧事你们可得知晓。”
“我昨夜听当差的亲戚偷偷说,明天一早,大华的大军就要兵临咱们泰城了。”
“咱们这郡守早年在任上贪赃枉法,欺压百姓,害了不少人家破人亡,恶贯满盈,早就被大华列在了优待制度之外,一旦城破,他定然没有好下场。”
“所以这几日他根本没想着投降,反倒要逼着全城军民殊死一搏,想要拼个鱼死网破呢。”
“这话不假!”
旁边一人立刻点头附和,抬手朝窗外指了指。
“你们瞧街上就知道了,这两天守城的兵士来往匆匆,个个披甲执锐,城门处还添了不少岗哨,城墙根下日日能瞧见搬运箭矢、粮草的役夫,各处军备都在加紧筹备,这可不是要顽扛到底的明证吗?”
众人闻言,纷纷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向窗外。
只见街上寒风萧瑟,往日里零星往来的行人寥寥无几,唯有一队队兵士迈着沉重的步伐匆匆走过,铠甲碰撞声清脆刺耳,神色皆是紧绷。
远处城墙方向,隐约能瞧见人影攒动,搬运物资的牛车碾过冻土,留下深深的车辙。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热闹与期盼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复杂的忧虑,纷纷缓缓点头,默认了这番说辞。
茶馆里的氛围,也随之沉了下来,只剩窗外的寒风偶尔卷着枯叶掠过,发出轻轻的声响。
茶馆内的喧嚣渐渐沉了些,先前那名提及木薯的汉子望着窗外兵士匆匆的身影,眉头紧锁片刻,忽然重重叹了口气,语气恳切又坚定,一字一句落在众人耳畔:“依我看,这大华根本不是什么来犯之师,分明是为咱们天下百姓谋福祉的新朝廷!他们在南境早已站稳脚跟,有良田可种、有屋舍可居,日子安稳富足,本可安享太平,何苦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从南境赶来这西境之地?”
“说到底,不过是瞧见咱们在水深火热里煎熬,想解救咱们脱离苦海罢了。”
“他们本有更好的生活可享,没必要拿自家性命来拼,更没必要无故兴兵,图的从来都是让百姓能过上好日子。”
他这番话戳中了众人的心声,周遭顿时静了下来,有人默默点头,眼底泛起几分动容。
先前接话提及表亲家书的人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想起过往种种苦楚,声音里添了几分哽咽,却愈发铿锵: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你们好好想想,咱们在大商治下过的是什么日子?”
“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收成刚下来,官府的苛捐杂税就跟着来了,田税、人头税、兵役税,还有各种名目繁杂的摊派,一波接一波压得人喘不过气。”
“辛苦攒下的一点粮食,大半都要上交,剩下的不够糊口,只能掺着糠麸野菜度日,稍有拖欠,便是棍棒相加,甚至抄家流放,多少人家因此家破人亡。”
“如今大华大军将至,本是咱们摆脱苦难的机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郡守为了一己私利,拖着全城百姓陪葬。”
“我觉得咱们该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不如我们……”
话音戛然而止,他眼神锐利地扫过屋内众人,见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认同与急切,便缓缓抬手,掌心朝下轻轻招了招,眼底藏着几分隐秘的笃定,示意众人再凑近些。
围坐的人立刻心领神会,纷纷俯身向前,将身子凑得极近,脑袋紧紧挨着脑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漏听半分话语,茶馆角落只余下细碎的气流声,裹着未散的茶香,藏起了这场关乎全城命运的隐秘谋划。
这样的场面,并非只在这家茶馆上演。
泰城的街巷里,低矮的民房内,僻静的巷弄拐角,甚至是城郊的田埂边,处处都有百姓三五成群地聚集。
有人低声诉说着大商统治下的苦难,字字泣血。
有人细数着大华在南境的仁政,满眼向往。
更有人悄悄商议着要做些什么,既不愿屈从郡守的顽抗,更想为大华大军扫清障碍,早日迎来太平日子。
每个人的脸上都褪去了往日的麻木与怯懦,多了几分清醒与坚定,窃窃私语汇聚成一股隐秘的暗流,在泰城的每一寸土地下悄然涌动,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冲破束缚,席卷全城。
暮色渐渐沉了下来,夕阳的余晖褪去最后一抹暖意,寒风裹挟着夜色漫过街巷,泰城渐渐陷入静谧,唯有城墙上的火把燃起点点火光,映得夜空泛着几分暗沉。一处偏僻的民房内,门窗早已紧紧闭合,窗缝也用棉布仔细塞严,屋内燃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橘黄色的光晕勉强照亮不大的空间。
白日里在茶馆议事的四人正围站在屋中央,动作利落地摊开随身的包袱,褪去了身上那件沾满尘土、不起眼的百姓布衣,露出了内里藏着的衣物。
那是一身深青色的劲装,衣料厚实坚韧,胸前绣着简洁却威严的纹路,腰间缀着一枚玄铁令牌,令牌上刻着“南镇抚司”四个遒劲的大字,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四人整理着衣摆,先前脸上的百姓模样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稳锐利的神色,眼底藏着几分果决与肃穆,周身透着常年历练的英气,与白日里茶馆中朴实的布衣百姓判若两人。
其中一人抬手将玄铁令牌攥在掌心,指尖微微用力,沉声道:“城内民心已聚,郡守顽抗之意已显,明日便是关键,各司其职,切勿出错。”
其余三人微微颔首,目光坚定,静静等候着夜色更深时的行动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