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贞目光如刀,剐在周秉诚脸上:“周知府,曹县李家,就交给你了。拿出你一地知府的威仪来!堂堂四品黄堂,难道还压不住一个区区兵部员外郎的乡族?破家县令,灭门府尹——这句话,本阁希望他们能想起来!”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进周秉衡的骨头缝里:“本阁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待我归来时,要在河堤上看到所有被李家截走的丁壮!少一个,我便拿你是问!”
周秉诚被那眼神看得心底发寒,连连躬身:“下官明白,下官这就亲自去曹县,定将此事办妥!”
说完,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带着属官踉跄退去,背影仓惶。
徐有贞冷哼一声,拂袖转身,点了几个亲随:“走,去会会寿张伯府。”
寿张伯爵府远在京师,此间主事的是寿张伯张轭之弟张麟。徐有贞一行人赶到其庄园时,竟连个像样的迎接都无,只被个管事模样的老者不咸不淡地引到客厅。
这一晾,就是足足半个时辰。
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徐有贞面沉如水,心中怒火已积至顶点。
就在他即将拂袖而去时,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才伴随着酒气传来。
张麟衣衫不整,发髻歪斜,打着哈欠晃进来,甚至没正眼看人,只随意一拱手,皮笑肉不笑:“哟,什么风把徐阁老吹到这穷乡僻壤来了?失敬失敬。您不在张秋镇守着那黄河水,跑我这小庙有何贵干?”
徐有贞强压着将他那笑脸砸碎的冲动,沉声说明来意,勒令其即刻放回截留的民夫。
张麟闻言,嗤笑一声,混浊的眼睛里满是轻蔑:“阁老,您这手也伸得太长了吧?那些人都是我家的佃户,契约白纸黑字写着呢。”
他晃晃悠悠走上前,一开口,那扑面而来的酒气,让徐有贞不由皱眉:“再者说,我家祖父乃是河间王(张玉)堂侄,世袭超品伯爵!纵然您是阁老、尚书,这勋贵之家的事,似乎也轮不到您来指手画脚吧?”
“你!”徐有贞气结,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蛮横,连朝廷钦差、二品大员的面子都不给。
张麟却越发得意,阴阳怪气地补充道:“哦,对了,阁老,最近这附近可不太平,听说有白莲教余孽闹事。您这来回奔波,走夜路可千万要小心点。”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徐有贞勃然大怒,脸色铁青,几乎就要令亲随当场将这狂徒拿下。
但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这条地头蛇还披着勋贵的护身符。
“好,很好!”徐有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目光冰冷地扫过张麟得意洋洋的脸,“本阁记下了。”
天色已晚,加之张麟那毫不掩饰的威胁,徐有贞只得憋着一肚子滔天怒火,暂回寿张镇驿馆歇息。
当夜便愤笔疾书,灯下将寿张伯府阻挠治河、纵弟嚣张、威胁钦差之事详加陈述,言辞激烈,墨迹淋漓,准备以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请摄政王朱祁钰圣断。
这口恶气,他徐有贞何曾受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次日一早,那封弹劾的信函火漆尚未封妥。
张麟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屁颠屁颠主动找上门来。
只见他满脸堆笑,恭敬得近乎谄媚,远远便小跑着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又讨好:“徐阁老,徐阁老留步。昨日是在下猪油蒙了心,多灌了几杯黄汤,胡言乱语,冲撞了阁老。您大人大量,海涵,万万海涵啊。”
徐有贞冷眼看着他表演,心中疑惑非常。
张麟却似毫无察觉,自顾自急切地表功:“治河乃利国利民之天大事!我等勋戚世受国恩,自当鼎力支持!昨日被征调的民夫,已全部集结完毕,一刻不敢耽搁,听候阁老调遣!此外——”
他一挥手,身后八十余名健壮汉子列队,虽无甲胄,长刀在手,也个个精悍,“这些庄丁也暂由阁老指挥!护卫河堤,捉拿宵小,也能有些作用。”
这群汉子领头者,一身劲装,瓮声道:“小人齐大壮,听凭阁老差遣。”
这让徐有贞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此前后反转,到底是?
张麟似乎看出徐有贞的疑虑,凑近半步,压低声音解释道:“不瞒阁老,昨夜收到了家兄从京城来的急信。英国公府特意递了话,言说治河事关重大,涉及百万生灵和漕运安危,令我等务必全力配合阁老,不得有误。”
他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昨日多有得罪,实在是在下糊涂,阁老大人大量……”
徐有贞心中冷哼,原来是京城里的英国公府发了话,压下了寿张伯。这些勋贵,盘根错节,最是识得风向。
虽不知英国公为何突然插手,但眼下人手问题解决终是好事。
徐有贞暂压下疑虑,收下了民夫和那八十庄丁,即刻带着这支突然壮大的队伍赶回张秋镇。
队伍行至一处旷野,前方烟尘骤起,金铁交鸣与怒喝打斗之声随风传来。
徐有贞勒马凝望,只见两拨人马正杀得难解难分。
一方人数极少,只有十来人,穿着公门服饰,被三十来个穿着粗布麻衣的村民团团围在核心。
那公门队伍为首一人,身形矫健如猎豹,手中腰刀舞得泼水不进,左冲右突,正是王越!
而围攻他们的村民,人数众多,手中的锄头、耙子等农具挥动起来,竟带着行伍般的章法,凶狠凌厉,绝非普通农夫!
“王主事!”徐有贞心头一紧,厉声高呼。
被围攻的王越闻声,精神大振,奋力荡开一把砸来的锄头,扬声回应,声音带着急切与决绝:“徐阁老!快,就是这帮人,他们就是破坏河堤的贼子,一个都别放过。”
“拿下!”徐有贞毫不犹豫,马鞭一指,对身后那八十寿张伯府的庄丁喝道。
“喏!”齐大壮应诺,拔出腰刀,嗷嗷叫着便带人扑了上去!
那群凶徒见大队人马突然杀到,反应极快,立刻收拢阵型,分成三个相互依托的小阵,背靠背抵挡。
这些人显然受过训练,意志顽强,配合默契,八十庄丁一时间竟被死死挡住,冲不进去!
关键时刻,王越眼中厉色一闪,大喝一声,带着身边几名悍勇衙役,从战阵后方猛然突入。
这一下精准狠辣,瞬间搅乱了对方原本严密的配合。
阵型一乱,齐大壮立刻抓住战机,如猛虎下山般突入其中。
刀光闪过,血肉横飞!
惨叫声、怒骂声、兵刃入肉声不绝于耳。
战斗只在片刻间结束,数十凶徒顷刻间被砍翻大半,只余几个活口被死死按在地上。
“说!为何要破坏河堤?受何人指使?!”徐有贞面沉如水,厉声喝问。
地上的人双目赤红,紧咬牙关,任你拳打脚踢,就是一声不吭,骨头硬得硌牙。
“带回张秋镇!严加审讯!”徐有贞眉头紧锁,知道此地不是审问之所,只得下令。
至于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便让随行的民夫留下处理。
待徐有贞的大队人马走远,民夫们骂骂咧咧地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尸体扒了个精光。
值钱物什揣入怀中,将一具具赤条条的尸体,奋力抛入滚滚黄河浊流之中,转眼便被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