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成了甬宁城唯一的庇护。
潘丽娟的身影在狭窄的弄堂里快速穿梭，如同一只灵巧的猫，脚步放得极轻，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然而，身后的脚步声却如跗骨之蛆，稳定、密集，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酷，死死咬住她。三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特高课行动队员，呈扇形散开，封堵着她可能转向的每一个岔路口。
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她中计了。那个看似万无一失的接头信号，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对方的目的很明确——活捉她，顺藤摸瓜，摧毁她在城内的整个情报网络。
她不能回药铺，那是自投罗网。她试图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甩掉他们，绕进一个堆满破旧箩筐的死角，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屏住呼吸。脚步声在巷口停顿了一下，随即，一个压低的、带着几分嘲弄的声音响起：“潘小姐，别躲了，这附近几条街都我们的人。出来，皇军会给你一条生路。”
潘丽娟的手指扣紧了藏在袖中的小巧手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保持着最后的镇定。子弹不多，只有五发。一旦开枪，位置暴露，更多的敌人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围拢过来。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每一个可能的突围方向，但每一个方案的结果，都指向绝路。难道今天真要……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脆响，从隔壁巷子里传来，像是什么瓦罐被踢碎的声音。
“在那边！”巷口的追兵低喝一声，脚步声立刻朝着声源方向追去。
机会！潘丽娟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藏身处闪出，朝着相反的方向疾奔。然而，她只跑出不到二十米，前方巷口，另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浮现，堵住了去路。原来对方兵分两路，刚才那一声，只是驱赶她的伎俩。
前后夹击！
潘丽娟的心沉了下去，她背靠墙壁，举起了枪。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奇异的、带着链条轻微摩擦声的响动由远及近。
“叮铃铃——”
一辆黑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以一种近乎失控的速度，从侧前方一个极不起眼的窄巷里猛地冲了出来！骑车的人身子压得极低，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毡帽，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
自行车没有直奔潘丽娟，而是冲着那名堵在前方的特高课队员直直撞去！
那队员反应极快，侧身闪避的同时，伸手就想去抓车把。骑车人似乎早有预料，猛地一扭车把，前轮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擦着对方的身体掠过，同时右脚看似随意地向后一蹬——
“噗！”
一声闷响，那名队员闷哼一声，小腿胫骨遭到重击，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平衡，单膝跪倒在地。
“上车！”
一个低沉而短促的声音响起。是沈前锋！
潘丽娟来不及思考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求生的本能让她做出了反应。在自行车速度稍减，与她平行的刹那，她单手一撑后座，轻盈地跃坐了上去。
“坐稳！”沈前锋低喝一声，腰腹发力，双腿猛地蹬踏起来。这辆看似老旧的自行车，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与灵活性，载着两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向街道的另一头。
“八嘎！追！”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日语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随即是几声清脆的枪响。
子弹“嗖嗖”地擦着身边飞过，打在青石板上迸溅出火星。沈前锋的身体伏得更低，车把在他手中如同拥有了生命，不断地微小调整着方向，让自行车在狭窄的街道上走起了“之”字形，险之又险地规避着子弹。
潘丽娟一只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货架，另一只手仍握着枪，警惕地注视着后方。她能感觉到自行车的速度快得异乎寻常，链条传动的声音平滑而有力，完全不似这个年代普通自行车该有的沉重和滞涩。风刮在脸上，带着夜晚的凉意和一丝……金属的独特气味？
身后的追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速度和变向搞懵了，但他们显然受过严格训练，一边奔跑射击，一边有人吹响了警哨。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意味着更多的包围正在形成。
“前面左转，进石库门！”潘丽娟急声指挥，那里是一片结构复杂的居民区，或许能借助地形摆脱。
“不行！”沈前锋头也不回，声音斩钉截铁，“他们有摩托车！进死胡同就是瓮中捉鳖！”
他猛地一拧车把，自行车非但没有左转，反而冲上了一个小小的斜坡，然后借着下冲的力道，右拐冲上了一条相对宽阔些的马路。果然，远处已经传来了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
“你到底要去哪儿？”潘丽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在开阔地带，他们就是活靶子。
沈前锋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突然，他眼睛微眯，低声道：“抱紧我！”
潘丽娟一愣，还未反应过来，沈前锋已经猛地再次加速，自行车径直冲向马路一侧——那里堆放着一些建筑用的沙土和木板，形成一个近半米高的障碍。
他要干什么？飞跃？这怎么可能！这只是一辆普通的自行车！
就在潘丽娟以为要撞上去的瞬间，沈前锋双臂猛地一提车把，同时身体重心向后微仰。自行车的前轮堪堪擦着木板边缘抬起，后轮紧接着碾过一块凸起的石头。
“嗡——”
一股强大的推力从身下传来，自行车竟然真的短暂地离开了地面，虽然只有十几公分，却足够轻盈地“滑”过了那堆障碍物，稳稳落地！整个过程流畅得不可思议，仿佛经过了千百次演练。
潘丽娟甚至能感觉到，在腾空的刹那，车身传来一种奇异的、轻微的高频振动，不像是木头和钢铁该有的反馈。但她此刻无暇细想，因为落地后的颠簸让她不得不下意识地伸出双臂，环住了沈前锋的腰。
男人的腰身精悍而结实，隔着单薄的衣物，能感受到其下紧绷的肌肉和传递来的力量感。潘丽娟脸上微微一热，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惊疑取代。这个沈前锋，他的车技，还有这辆自行车……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摩托车的灯光已经出现在后方，引擎声越来越近。车载的日本兵甚至开始用步枪点射，子弹打在路面上，噼啪作响。
“这样跑不掉！”潘丽娟喊道，声音在风中被扯得有些破碎。
“放心。”沈前锋只回了两个字。他的声音依旧稳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再次变换方向，冲进了一条两侧是高墙的狭长巷道。这条巷道极长，笔直向前，几乎看不到头，无疑是摩托车最好的靶场。
潘丽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明白沈前锋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摩托车咆哮着追进了巷子，车灯将前方两人的身影照得无所遁形。车斗里的日本兵脸上甚至露出了残忍的笑意，举起了手中的步枪，准星牢牢套住了沈前锋的后背。
就在这生死一瞬，沈前锋空出右手，看似随意地向后一扬——没有枪声，没有闪光，只有几颗圆溜溜、小指指甲盖大小的东西，叮叮当当地落在了他们刚刚经过的青石板路面上。
下一秒，第一颗“小东西”被疾驰而来的摩托车前轮碾过。
“嘭！”
一声不算响亮但异常沉闷的爆炸声响起，伴随着一股并不浓烈却极其刺鼻的白色烟雾猛地炸开！那烟雾带着一股强烈的硫磺和辣椒混合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
几乎是同时，第二颗、第三颗也被相继碾爆。
“噗——噗——”
狭窄的巷道仿佛成了一个大烟囱，浓密刺鼻的白色烟雾迅速填充了每一寸空间，能见度瞬间降至不足一米。摩托车的灯光在烟雾中变成了两团模糊昏黄的光晕，完全失去了目标。
“咳咳咳！我的眼睛！”
“八嘎！这是什么？！”
烟雾里传来日本兵剧烈的咳嗽和惊慌的叫骂声，摩托车失去了控制，一头撞在了旁边的墙壁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和引擎的哀鸣。
而沈前锋，早已借着烟雾的掩护，载着潘丽娟冲到了巷道的尽头，一个灵巧的右转弯，消失在了错综复杂的街巷阴影之中。
直到再也听不到身后的任何动静，只有夜风拂过耳畔的声音，沈前锋才缓缓降低了车速，最终在一处废弃的院落墙根下停了下来。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有剧烈奔跑后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潘丽娟松开环住沈前锋腰的手，跳下车，脚步有些虚浮地靠在了墙壁上。她看着沈前锋，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顶破毡帽早已不知丢在了何处。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辆救了她命的自行车上。车还是那辆普通的二八大杠，但在刚才那番激烈的追逐和诡异的腾空、还有那莫名其妙的烟雾之后，它显得再也不普通了。
她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自行车的后轮挡泥板，指尖传来一丝不同于钢铁的、略带韧性的触感，以及一种……奔跑后残留的、极其微弱的热量。
“你这车……”潘丽娟抬起头，目光如两泓深潭，直直地看向沈前锋黑暗中明亮的眼睛，“……零件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