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扑打着宣府镇总兵府斑驳的城墙。
当一袭青衫、面容清癯却目光如炬的王阳明，在一队风尘仆仆的亲卫簇拥下踏入这座边塞雄镇时，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寒意，更有一种因接连失利而沉淀下来的压抑与彷徨。
总兵府大堂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难以驱散将领眉宇间的阴霾。
几位参与过之前遭遇战、身上还带着伤的游击、守备，低着头，不敢直视这位由陛下钦点、名满天下的督师。败绩、火器劣势、袍泽的伤亡，像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王阳明目光扫过众人，没有预料中的雷霆震怒，也没有疾言厉色的问责。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本官一路行来，所见边墙巍峨，烽燧连绵，更闻诸位将军与麾下儿郎，前番于敌众我寡、器不如人之际，犹能浴血奋战，力保要塞不失，使虏骑不得深入。此等忠勇，天地可鉴，本官……钦佩之至！”
他没有提失败，只肯定了他们在这种极端劣势下的坚持与牺牲。一句话，如同暖流，让在场许多将领猛地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紧绷的肩背稍稍松弛了下来。
“然，”王阳明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稳，“将士之勇，需配之以锐器，方能尽展其长，克敌制胜。陛下圣明，陆尚书竭力，已将破敌之利器，星夜兼程，送至军前。”
他示意亲兵将随行运抵的几个箱子抬上大堂。箱子打开，露出里面油光锃亮、结构精密的“弘治十七年式”步枪，以及那造型奇特、带着森然金属光泽的“霹雳”火箭炮模型。
“此乃格物院最新所造之神兵。”王阳明拿起一支步枪，动作熟练地演示了一下后装填的过程，其速度之快，让习惯了前装燧发枪甚至火绳枪的边军将领们瞠目结舌。“装填迅捷，射程远超虏寇所得之旧铳，精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又指向火箭炮模型：“此物，名曰‘霹雳’，可于数里之外，发雷火之威，覆盖轰击，摧城破阵，易如反掌。”
光听描述，已让人心神摇曳。但王阳明深知，百闻不如一见。“诸位，且随本官至校场一观。”
校场上，寒风更劲。王阳明亲自选定目标——远处一排披着鞑靼皮袄的草人，以及一片模拟敌军集结地的空旷区域。
首先是步枪试射。
一名来自京营、早已受过训练的教导队士兵出列，瞄准，击发。“砰！”清脆的枪声响起，几乎在声音传到观礼台的瞬间，远处一个草人的“头颅”应声爆开！紧接着，士兵以惊人的速度再次装填、瞄准、击发，第二个草人也随之倒下。其射速与精度，引得边军将领中发出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
接着，是真正的重头戏。三门“霹雳”火箭炮被架设起来，对准了那片空旷区域。随着王阳明一声令下，炮手引燃药捻。
“咻——咻——咻——！”
刺耳的呼啸声撕裂空气，数枚火箭拖着炽白的尾焰，如同流星经天，划出死亡的弧线，猛地扎入目标区域！
“轰！轰！轰！轰隆——！！”
震耳欲聋的连环爆炸声骤然响起，大地仿佛都在颤抖！火光与浓烟冲天而起，刚才还平整的地面瞬间被炸出数个焦黑的大坑，泥土裹挟着积雪四处飞溅！
校场上一片死寂。所有的边军将领，包括那些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的老将，都被这远超他们想象的毁灭性威力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硝烟味，是如此的真实而骇人。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天兵利器！天兵利器啊！”
随即，巨大的欢呼声如同火山喷发般从观礼台和周围围观的士兵中爆发出来！连日来的阴霾、恐惧、沮丧，在这一刻被这雷霆般的威势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信心与昂扬斗志！
王阳明抬手，压下欢呼，声音清晰地传遍校场：“有此神兵，乃陛下天恩，亦是我大明将士之福！然，利器虽锐，终需勇士持之。自明日起，各营抽调精锐，由京营教导队负责，紧急操练新枪用法、火箭炮协同战术！同时，犒劳三军，酒肉管够，让将士们养足精神，砺剑以待！”
他没有急于寻找战机，而是选择了最稳妥也最有效的方式——先让军队熟悉新装备，恢复士气，凝聚战力。一时间，宣府镇内，白日里杀声震天，是新兵器的操练之声；夜晚则篝火处处，是犒劳将士的欢声笑语。一支经历了挫折的雄师，正在快速恢复其锐气与爪牙。
就在王阳明于北疆砺剑整军之时，数千里外的北京城，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在暗流汹涌中进行。
东厂的番子如同幽灵般，在京城的街巷、衙门，乃至某些勋贵府邸的周围，悄无声息地活动着。
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来越多的线索，如同被拨开的迷雾，逐渐指向了两个令人心惊的名字——庆云侯周寿与长宁伯周彧。
这两位，可是已故慈圣皇太后（弘治帝生母周太后）的亲兄弟，名副其实的皇帝舅父！周太后于今年三月刚刚薨逝，临终前还曾拉着弘治帝的手，殷殷叮嘱他要看顾好自己这两个不太成器的兄弟。
如今，涉嫌向鞑靼走私火器这等等同于资敌叛国的弥天大罪，竟然可能与这两位国舅爷扯上关系，东厂督主也感到棘手万分，只能将密报直接呈送御前。
乾清宫内，药味未散。弘治帝看着那份措辞谨慎却内容惊心的密报，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一方面是触目惊心的通敌嫌疑，动摇国本；另一方面是母后临终的谆谆嘱托，言犹在耳。巨大的压力与内心的挣扎，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然而，没等皇帝做出决断，朝堂之上，风暴已然预演。
翌日早朝，一位素以“耿直”闻名的御史突然出列，手持玉笏，朗声奏道：“陛下！臣闻近日厂卫四处缉查，风声鹤唳，尤以涉及勋戚之家为甚。臣非为勋戚张目，然查案需凭实据，岂可因风闻而扰攘功臣，使人心惶惶，有伤国体？厂卫之权过重，若罗织罪名，恐非社稷之福！”
此言一出，虽未直接点名，但满朝文武谁不知近来东厂在查什么？这分明是有人坐不住了，开始发动言官进行反击，试图将水搅浑，给皇帝施加压力。不少与勋贵集团关系密切或有利益往来的官员，也纷纷附和，要求皇帝约束厂卫，以安人心。
龙椅上，弘治帝面沉如水，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子，最后落在了工部尚书陆仁身上。
陆仁知道此刻自己必须表态。他稳步出列，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回荡在皇极殿中：“陛下，臣以为，御史之言，看似老成谋国，实则未分轻重，不明利害！”
他先定下基调，随即环视方才出声的几位官员，目光锐利：“火器，乃国之重器，军之胆魄！凡一流失于外，便可能使我大明将士多流一滴血，使我边境百姓多受一分苦！如今北虏持我火器犯边，屠我子民，此等行径，与持我之刃戕我自身何异？！若对此等资敌叛国之举，仍囿于人情，顾忌权贵，束手束脚，则国法何在？军心何存？边疆何宁？”
他句句不离“资敌叛国”、“动摇国本”、“将士鲜血”，将问题的性质提到了最高层面，占据了道德与法理的绝对制高点。
“陛下，”陆仁转向御座，躬身道，“臣非掌刑狱，亦不预厂卫之事。然臣执掌工部，深知一枪一弹，皆凝聚工匠心血，关乎将士性命，关乎国家安危！故臣坚决支持陛下彻查此案！无论涉及何人，唯有水落石出，依法严惩，方能震慑宵小，杜绝后患，方能告慰边关浴血之将士，方能彰显陛下执法如山、维护纲纪之决心！”
他的表态，掷地有声，立场鲜明无比——坚决支持皇帝彻查，坚决要求严惩叛国者。
但他又巧妙地划清了界限，表明自己不直接插手具体调查，只从军工生产和国家安全的角度表明立场。
这番言论，既给了皇帝最需要的支持，又保持了自身在职权范围内的超然与正当性，让那些想将他拖下水或攻击他越权的人无从下手。
弘治帝看着陆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陆仁这番话，等于在他承受巨大压力时，给了他一个最有力的支点。
“陆卿所言，甚合朕意。”弘治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火器流失，关乎国本，绝非小事。朕已命东厂、锦衣卫联合严查，一应事宜，皆需证据确凿。然，若有确凿证据，无论涉及何人，朕……绝不姑息！”
他没有提周寿、周彧的名字，但“无论涉及何人”这句话，已经表明了态度。朝堂之上顿时安静下来，那些方才还慷慨陈词的官员，也悻悻地闭上了嘴。皇帝的态度如此明确，又有陆仁这等重臣强力支持，谁再敢明目张胆地阻挠调查，无异于自认心中有鬼。
然而，退朝之后，真正的暗流才开始涌动。
庆云侯府与长宁伯府内，早已乱作一团。周寿与周彧虽仗着外戚身份平日里骄横跋扈，但也深知此次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一方面紧急密会，商议对策，试图销毁证据，统一口径，甚至可能策划丢车保帅；另一方面，则动用一切人脉关系，四处活动，向宫中求情，向朝中盟友施压，试图将大事化小。
而东厂与锦衣卫的联合调查，在顶住了初期的压力后，进展更为迅猛。
随着对周府、伯府相关管事、家奴以及往来商户的严密审讯和搜查，更多的线索浮出水面。调查发现，周寿与周彧并非孤例，他们似乎是一个庞大边境贸易利益网络中的重要一环。
这个网络利用勋贵的特权和人脉，勾结边镇军官，打通关节，将严禁出境的货物，包括但不限于火器、铁料、盐茶等，源源不断地输往草原，换取毛皮、马匹乃至金银。此案牵扯之广，利益链条之深，远超最初想象，俨然成了动摇国本的一颗巨大毒瘤。
消息通过密报传入宫中，弘治帝在病榻上久久无言。
一边是母族的至亲，一边是江山的稳固。
他知道，自己面临着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
而北疆的王阳明，在整军经武之后，利剑已然出鞘，即将指向下一个猎物。
南北两线，军事与政治的交织，将这弘治十七年的寒冬，推向了一个更为波澜云诡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