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霖的话音在督府上空回荡,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杀伐之气。
他身后的几名校尉手已按上枪柄,金属与皮革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冲向东厢房。
空气紧绷如弦,一场兵变,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议事厅那两扇沉重的木门,再一次被推开。
夜祁重新走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手里却多了一样东西——那封伪造的密信。
他的脚步不快,每一步都踩在汉白玉台阶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不偏不倚,正好踏在众人狂跳的心口上。
李宗霖见他出来,以为他是被自己逼得不得不做出决断,脸上闪过一抹自得。
他再次将那封文书高高举起,准备再说几句慷慨陈词。
夜祁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看李宗霖,而是伸手,接过了那封文书。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宣判。
夜祁拿着那份汇聚了十几名将领“军心”的文书,没有打开,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刺啦——”
一声裂帛的巨响,划破了死寂。
那封代表着众将意志的文书,被他从中间,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李宗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震惊与错愕之中。
夜祁没有停手。
“刺啦!刺啦!”
他又撕了几下,白色的纸张瞬间化为一堆碎片,被他随手扬出。
无数碎片在空中飞舞,然后纷纷扬扬地飘落,像一场荒唐的雪,盖在了跪地将领们的肩头和头顶。
李宗霖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夜祁做完这一切,才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将那封伪造的信,展示在众人面前。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证据’?”
他将信纸展开,指着上面的字迹。
“这字迹,模仿得确实像。但写字如为人,形似而神不似。冷小姐的字,每一笔竖画都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道,偏执而锋利。这封信上的字,工整有余,风骨全无,不过是具空洞的皮囊!”
他顿了顿,又指向那枚鲜红的印记。
“再看这印。我夜家与冷家盟约文书上的鸾鸟玉印,乃先祖精血与妖力浸润千年而成,色泽温润如活物。而这个,颜色暗沉,红得发死,是最低劣的印泥盖出的伪物!”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每一个论据都像是铁证,砸得那些叫嚣的军官们抬不起头。
最后,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绒毛。
“至于这个,今晨在我书房的地毯上发现的。安倍旬那只八咫鸦的翎羽,上次在梧桐楼,它被击碎时,掉落的便是此物。”
夜祁的视线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声音陡然转厉。
“字迹、印章、信件出现的位置,还有这根不该出现的鸦羽!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名字——安倍旬!”
“这是东洋阴阳师的离间之计!他就是要我们自乱阵脚,就是要我们自毁长城,好让他坐收渔翁之利!你们这群蠢货,被人当枪使了还不自知!”
“还敢在此叫嚣着要斩杀天津卫的功臣?!”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压,混合着毫不掩饰的怒火,如同一座大山,轰然压下。
跪在地上的军官们,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
李宗霖浑身剧震,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夜祁将所有的证据链条,清晰无比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夜祁不再看他们,转身,迈开大步,径直走向客房的方向。
看守的卫兵看到督军携着雷霆之怒走来,吓得腿都软了,慌忙躬身,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那把铜锁。
廊下,冷青璃正失魂落魄地站着。
她听到了外面的争吵,听到了夜祁的怒吼,但她不敢相信。
直到那扇隔绝了她与全世界的门被打开。
夜祁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她眼前。
他没有片刻停留,越过满脸惊愕的碧梧,大步走到她面前。
冷青璃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刚刚才为她驳斥了所有构陷的男人,心口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夜祁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在所有卫兵、仆役,以及院外无数道或惊或惧的注视下,一把抓住了她冰凉的手腕。
然后,他拉着她,转身就走。
他将她从那座囚笼里,带了出来。
他拉着她,一步一步,重新走回议事厅前。
他让她站在自己的身侧,面对着那一地狼藉和跪伏的将领。
这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这是一种宣告,一种庇护。
李宗霖等人抬起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他们一心要斩杀的“妖女”,此刻正被他们效忠的督军,牢牢地护在身边。
夜祁环视众人,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却带着不容忤逆的决断。
“冷小姐自入我督府,以妖力识破剧毒,以阵法护佑全城,于南城门外救我袍泽弟兄。她是天津卫的守护者,不是通敌的妖女。”
“我再说最后一遍。”
他的目光,钉子一般,死死地钉在李宗霖的身上。
“从今往后,谁敢再妄议‘斩妖’二字,谁敢再传播通敌谣言,动摇军心。”
“立斩无赦,军法处置!”
“都听明白了?”
“……明白!”
稀稀拉拉的回应声响起,充满了不甘与畏惧。
冷青璃站在夜祁身侧,感受着他手掌传来的温度,那股暖意,驱散了她全身的寒冷。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模糊了她的视线。
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这份在她最绝望时,悍然降临的信任。
夜祁没有理会那些将领的反应,他拉着冷青璃,正欲返回主楼。
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后那一群将领,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敌寇在外,而非在内。”
“安倍旬在等着我们自相残杀,邻省的军阀也在虎视眈眈。”
“传我命令,全军整备,三日之内,我要看到天津卫所有的防御工事,全部进入战备状态。”
命令下达,不带一丝情绪。
夜祁不再停留,拉着兀自处在震动中的冷青璃,迈过台阶,消失在主楼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