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祁从海河码头返回城防司令部时,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河水的潮湿与咸腥,混杂着柴油的味道,钻入鼻腔,提醒着他刚刚下达的封锁令。
他刚踏入作战室,一股压抑至极的气氛便扑面而来。
沙盘周围,围着一圈督府的将领,所有人都面色凝重,低声议论着什么,看到他进来,那些声音戛然而止。
一名年轻的参谋官脸色煞白,手中拿着一张电报纸,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督军……”
夜骁从他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快步递到夜祁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刚刚从前线截获的……邻省急电。”
夜祁接过电报,视线迅速扫过上面的铅字。
邻省帅,增兵三万,已至界河。
另有私人船队,号百艘,沿海河航道逆流而上,不日将抵达天津卫外海。
水陆夹击。
夜祁的手指,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电报纸,关节处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安倍旬。
那个疯子,不仅自己没走,还说动了邻省那个草包,陪他一起疯。
“督军,不止这个……”一名亲兵从门外冲了进来,神色慌张,手里举着一张刚刚从墙上撕下来的、湿漉漉的粗糙纸张。
“城里……城里到处都贴满了这个!”
那是一份用最粗劣的油墨印制的檄文,字迹歪歪扭扭,措辞却恶毒到了极点。
“奉天讨逆,安民除妖!津门督军夜祁,倒行逆施,包庇妖女,致天降灾祸,民不聊生!吾今率水陆义师十万,三日之内,必破津门,活捉妖女,以正纲纪!望城中父老,早做决断,开门迎师者,秋毫无犯!”
檄文的末尾,还用血红的朱砂,画了一个狰狞的、仿佛在滴血的“杀”字。
作战室里,死一般的安静。
只能听见众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十万大军……水陆夹击……”
“三日破城……”
一个资历较浅的年轻军官,喃喃地念出了这几个字,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恐惧。
“完了……这下全完了……”
恐慌,如同瘟疫,在狭小的空间里迅速蔓延。
城外,天津卫的街道上,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那份血淋淋的檄文,像一盆油,泼进了本就因连日战乱而恐慌不安的人心火堆上。
“快!把东西都装上车!去乡下亲戚家躲几天!”
“还躲什么呀!赶紧往南边跑吧!听说南边已经安定下来了!”
店铺纷纷拉下了闸门,街上,拖家带口的人群汇成一股股逃难的洪流,朝着城门的方向涌去。
哭喊声,叫骂声,车轮滚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小胜的城市,瞬间又坠入了更深的绝望。
作战室内,李副将终于忍不住了。
他往前跨出一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焦灼与恳求。
“督军!这次不一样了!”
他指着那张檄文,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邻省水陆并进,兵力远在我们之上!他说三日破城,绝不是虚张声势!我们……我们守不住的!”
“是啊督军!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城中百姓已经乱了,军心也快不稳了!再不想对策,天津卫就真的危险了!”
其他的将领也纷纷附和,一道道焦急的视线,全都落在了那个从头到尾都未发一言的男人身上。
夜祁没有看他们。
他的手指,缓缓地,将那张粗糙的檄文,一点一点地,揉成了一团。
纸张在他的掌心,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然后,他抬手,将那个纸团,重重地,掷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三日内破城?”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室内所有的嘈杂。
那声音里,没有恐慌,没有愤怒,只有一股淬炼于尸山血海中的、彻骨的森然。
“他也配?”
夜祁缓缓抬起头,那双翻涌着墨色寒意的瞳孔,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被他看到的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那股发自内心的恐惧,竟然被他此刻的气场所压制了下去。
“他以为我夜祁,是泥捏的?”
“他以为我天津卫数万将士,都是吃干饭的?”
夜祁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拿起指挥杆,指向城门的位置。
“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恢复了军令的沉稳与决绝,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的心上。
“陆路,所有城防军取消轮休,加固城门防御工事,二十四时戒备!把我们所有的火炮,都给我拉到城墙上去!”
他又将指挥杆,重重地敲在海河的航道模型上,发出“梆”的一声脆响。
“水路,命赵参谋亲率水师,即刻出港,驻守外海航道!再把码头上那几艘改装过的武装商船也派出去!”
他环视着众人,那份属于铁血督军的霸道与悍勇,展露无遗。
“我不管他是十万大军,还是百万大军!”
“想从我夜祁手上抢走一寸土地,就拿命来换!”
他的话,像一剂强心针,狠狠地注入了在场所有将领的心中。
那股因为恐惧而动摇的军心,竟奇迹般地,重新凝聚了起来。
李副将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嘴唇动了动,那句“可是妖女……”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夜祁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没有点破。
他只是转过身,走向作战室的门口。
在即将跨出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扔下了最后一句话。
那句话,是对众将说的,却又仿佛,是对那个藏身于暗处的安倍旬说的。
“去告诉城里的百姓,三天之内,想走的,我不拦着。”
“三天之后,天津卫的城门,会关上。”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股令人心头发颤的血腥味。
“到那时,无论是谁,再想从外面进来,就只能当我的活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