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使团的到来,如同在雁回关这锅将沸未沸的水下,又添了一把柴。关内的气氛明显变得微妙起来。老王爷带着部分官员,在楚擎天的陪同下,每日例行公事般地巡视关防,慰问士卒,查看粮秣武备,问话也多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词。而那位王御史和几位兵部、户部的实权官员,却如同嗅到了猎物气味的猎犬,活动频繁,时常单独召见一些中下层将领、文书小吏,甚至关内的商户、民夫,问询的内容也愈发细致,甚至有些刁钻。
关于“楚南风被擒泄密”的谣言,虽无人敢公然提及,但那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却时常落在楚擎天和偶尔出现在公共区域的楚倾凰身上,带着审视与揣测。
楚倾凰对此视若无睹,她大部分时间仍留在伤兵营,只是行事愈发谨慎,与萧夜离的公开接触也减少了许多。她知道,此刻任何一点授人以柄的举动,都可能被放大解读。
萧夜离则稳坐中军帐,对外界暗流恍若未觉,每日依旧处理军务,接见将领,只是下达的指令更加简洁有力,行事愈发沉稳如山。他深知,在这种时候,主帅的镇定,就是全军的主心骨。
五日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
玄影回来了。
他并非大张旗鼓入关,而是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直接出现在了萧夜离的大帐内。他一身的风雪与疲惫,玄色劲装上甚至凝结着冰凌,脸色冻得青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殿下!”玄影单膝跪地,声音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发颤,“找到了!在一线天西北方向七十里处的‘断魂冰谷’,我们找到了楚将军……的踪迹!”
帐内炭火噼啪作响,萧夜离猛地从案后站起,楚倾凰也从一旁的座位上倏然抬头,两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玄影身上。
“说清楚!”萧夜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玄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我们按照郡主划定的区域,重点排查了断魂冰谷。那地方极其险恶,谷底是万年不化的坚冰,两侧是光滑如镜的冰壁,寻常人根本难以立足。我们也是靠着冰镐绳索,耗费了巨大代价才下到谷底……”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悲怆与敬意:“我们在谷底一处避风的冰窟附近,发现了激烈搏杀的痕迹!冰面上有大量早已冻凝发黑的血迹,还有破碎的兵器、甲胄碎片……都是我们大雍的制式!我们在冰窟深处,找到了……找到了七具我军的遗体,都被冰雪覆盖,保存尚算完好。他们……都是围着冰窟入口倒下的,至死都保持着战斗的姿态!”
萧夜离的拳头骤然握紧,指节泛白。楚倾凰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呼吸都有些困难。
“然后呢?”她声音微哑地问。
玄影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物件,双手呈上:“我们在其中一具遗体旁,发现了这个!请殿下、郡主过目!”
萧夜离接过,迅速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柄断成两截的佩刀,刀身布满缺口与暗褐色的血痂,刀柄上缠着的皮革早已磨损不堪,但依稀可见其独特的缠绕方式。而在那断刃靠近刀镡的位置,刻着两个细小的字——“南风”!
正是楚南风的佩刀!
楚倾凰一眼就认出了那熟悉的缠柄方式和刻字,她闭上眼,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涌上眼眶的酸涩。
“除此之外,”玄影继续道,声音带着无比的肯定,“我们仔细勘察了现场,所有遗体皆是我军装扮,伤口皆为突厥弯刀所致,搏斗痕迹激烈,且皆是面向谷外方向倒下,无一人背对敌人!现场……绝无任何被生擒的迹象!楚将军他们,是力战至最后一刻,流尽最后一滴血!”
力战不屈,壮烈殉国!
这八个字,如同洪钟大吕,在萧夜离和楚倾凰心中轰然震响!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污蔑,在这一刻,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与卑劣!
萧夜离紧紧握着那半截断刀,冰冷的金属似乎还残留着主人最后的体温与决绝。他面具下的眼眸,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悲痛,是愤怒,更是无比的骄傲!
“好!好一个楚南风!好我大雍的忠魂!”他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金断铁的力量,“玄影,你立下大功!那七位英烈的遗体,可能带回?”
玄影面露难色:“殿下,断魂冰谷地势太过险峻,加之如今风雪更大,要将遗体完整运出,难度极大,且……极易被突厥巡哨发现。”
萧夜离沉吟片刻,果断道:“既如此,便让他们暂且安息于那冰雪之中,与山河同在!你立刻带人,将现场仔细绘图,记录所有细节,特别是搏杀痕迹和遗体姿态!将那半截断刀,以及能代表他们身份的信物,尽可能带回!我们要用这些铁证,告慰英灵,昭示天下!”
“是!”玄影领命,顿了顿,又道,“殿下,还有一事。我们在现场……并未发现楚将军的……完整遗体。”
萧夜离和楚倾凰同时一怔。
玄影解释道:“根据现场痕迹判断,楚将军可能在最后时刻,与敌酋同归于尽,或……坠入了冰谷更深处的裂隙之中,那里深不见底,我们无法探查。”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有了这断刀,有了这力战不屈的现场,楚南风的忠烈,已然无需任何怀疑!
“我知道了。”萧夜离挥了挥手,“你去准备吧,务必小心。”
玄影无声退下。
帐内只剩下萧夜离和楚倾凰两人,以及那跳跃的烛火和窗外呼啸的风雪。
楚倾凰走到萧夜离身边,看着他手中那半截染血的断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刀身和模糊的刻字,仿佛能感受到义兄最后那悲壮惨烈的一战。
“义兄……走得英勇。”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他没有辜负镇北军的威名,没有辜负大雍。”
萧夜离将断刀轻轻放在案上,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低声道:“是的,他是英雄。我们绝不会让英雄蒙尘,绝不会让他的血白流。”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帐幕,仿佛看到了那些正在关内上蹿下跳、试图寻找污点的小人,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
“证据已经找到,是时候,让那些躲在暗处散播流言、心怀叵测的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忠烈,什么是大雍的脊梁了!”
第二天,萧夜离并未立刻公开玄影带回的消息。他如同往常一样,处理军务,甚至主动邀请使团核心成员,观摩了一场小规模的军阵演练。
演练场上,寒风凛冽,旌旗招展,将士们喊杀震天,动作整齐划一,一股肃杀精悍之气扑面而来。老王爷看得连连点头,几位御史虽然依旧板着脸,但眼中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震撼。
演练结束后,萧夜离并未让众人立刻散去,而是缓步走到点将台中央,目光扫过台下肃立的将士,以及旁边观摩的使团成员。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沉重而肃穆的力量:
“诸位大人,诸位将士!近日,关内关外,有些关于我北境英烈的不实之言,如同这冬日阴风,暗中流传,污人清名,惑乱军心!”
此话一出,全场瞬间寂静下来,落针可闻。使团成员们脸色微变,尤其是王御史,眼神猛地一凝。
萧夜离继续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悲愤:“今日,本王便要在此,以铁证,告慰英灵,正告天下!”
他猛地一挥手!
玄影双手捧着一个覆盖着玄色绸布的托盘,大步走上点将台,在萧夜离身侧肃然站立。
萧夜离伸手,缓缓揭开了绸布。
阳光下,那半截布满缺口与暗褐色血痂的断刀,赫然呈现在所有人面前!刀柄上那模糊的“南风”二字,刺痛了无数人的眼睛!
“此乃,我镇北军左前锋将,楚南风将军之佩刀!”萧夜离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五日前,本王麾下将士,于断魂冰谷,寻得此刀!同时发现的,还有七具我大雍儿郎的遗体!他们,皆面向谷外,力战而亡,周身伤口皆为突厥弯刀所致,无一人背对敌人,更无一人被俘!”
他目光如电,扫过使团众人,最终落在脸色发白的王御史脸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现场勘察,绘图记录在此!铁证如山!楚南风将军,及其麾下锐士,乃力战不屈,壮烈殉国!何来被擒?何来泄密?!”
“此等污蔑英烈之言,乃突厥卑劣之计,意在离间我君臣,瓦解我军心!凡我大雍子民,岂能中此奸计,令亲者痛,仇者快?!”
点将台下,数万将士鸦雀无声,但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与悲壮,却在无声地凝聚、升腾!不知道是谁率先喊了一声:
“楚将军忠烈!”
紧接着,如同山洪爆发:
“楚将军忠烈!”
“英魂不朽!”
“血债血偿!”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汇聚成一股悲愤的洪流,直冲云霄,连漫天风雪似乎都被这股凛然正气所慑,变得缓和了许多。
使团众人在这股强大的气势面前,脸色各异。老王爷面露感慨,连连叹息。几位兵部户部官员眼神闪烁,不敢与萧夜离对视。而王御史,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在无数道愤怒的目光注视下,颓然低下了头。
萧夜离立于台上,玄色王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手持断刀,身影挺拔如松,仿佛一尊不可撼动的战神。
他用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将谣言击得粉碎!用英雄的热血,涤荡了所有的污秽!
楚倾凰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看着台下群情激昂的将士,看着那半截象征着忠烈与清白的断刀,心中百感交集。
悲伤,依旧萦绕。义兄终究是离开了。
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一种骄傲,一种与有荣焉的坚定。
这场风波,看似暂时平息。但她知道,朝堂上的斗争,绝不会因此结束。不过,经此一事,她和萧夜离,还有这数万北境将士,他们的脊梁,将挺得更直,他们的信念,将更加不可动摇!
风雪依旧,但忠魂已安。接下来的路,他们将携手,走得更加沉稳,更加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