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雍京城那熟悉而压抑的灰色城墙终于清晰地矗立在眼前时,已是离开江州后的第十日。
越是靠近京城,气氛似乎越发凝重。官道上的盘查明显严密了许多,往来行商旅客的脸上也少了往日的从容,多了几分谨慎与惶然。关于边境摩擦、关于朝局动荡、关于哪位大臣又被弹劾的小道消息,在茶棚驿站间悄然流传。
萧夜离的马车在韩霆所率骑兵的护卫下,畅通无阻地穿过外城、内城,直抵宸王府所在的权贵区域。然而,就在距离王府不过两条街巷时,一队身着宫中侍卫服饰、由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带领的人马,却拦住了去路。
“前方可是宸王殿下车驾?”那太监声音尖细,带着一股宫中特有的倨傲,“咱家奉陛下口谕,在此迎候殿下。”
马车内,萧夜离与楚倾凰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皇帝竟然派人在王府门口“迎候”,这绝非单纯的关怀。
影驹勒住马车,韩霆上前交涉:“末将江州守备军校尉韩霆,奉令护送宸王殿下返京。不知公公是?”
那太监瞥了韩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咱家是司礼监随堂太监,高顺。陛下听闻殿下‘病体’康复,返京归府,心中甚是挂念,特命咱家前来,一则探视殿下安好,二则……请殿下即刻入宫觐见,陛下有要事相询。”
即刻入宫!连王府都不让回!
这几乎等同于半软禁式的“邀请”了!看来,他们离京这段时间,宫中对萧夜离的猜忌和打压,已然摆到了明面上。
韩霆脸色微变,正要说什么,马车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的手掀开。萧夜离戴着银质面具的脸庞露了出来,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高顺,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却又不失威严:
“有劳高公公。本王途中劳顿,旧伤未愈,仪容不整,恐惊圣驾。可否容本王回府稍作整理,再入宫向父皇请安?”
高顺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殿下言重了。陛下关爱殿下,岂会在意这些虚礼?况且陛下此刻正在养心殿等候,事关重大,还请殿下莫要耽搁,随咱家即刻入宫吧。”他目光似有似无地扫了一眼马车内部,补充道,“至于殿下随行之人,自可先回王府安置。”
这是要将萧夜离与他的力量隔开!
萧夜离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深知,此刻若强硬拒绝,便是抗旨不遵,正好给了对方发难的借口。
“既然如此,那便请高公公前头带路吧。”萧夜离放下车帘,声音听不出喜怒。
“殿下!”楚倾凰在车内低呼,眼中满是担忧。他伤势未愈,此刻入宫,无异于羊入虎口!
萧夜离微微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他低声道:“无妨,父皇还不至于在宫中直接对本王如何。你先回府,按计划行事。林文渊和周勃知道该怎么做。”
楚倾凰知道他已有计较,只能压下心中的焦虑,点了点头。
马车在宫中侍卫的“护送”下,改变了方向,朝着皇城驶去。而楚倾凰、影驹、青黛以及那名幸存的影卫,则在高顺指派的两名小太监“陪同”下,回到了宸王府。
王府大门紧闭,气氛肃杀。管家早已得到消息,迎了出来,看到楚倾凰等人,尤其是感受到那凝重的气氛,心中便明白了几分。
“楚姑娘,您总算回来了!”管家低声道,语气中带着庆幸与忧虑,“府中一切尚好,只是……近日府外窥探之人多了不少,林大人和周将军也传信来,让府中加强戒备。”
楚倾凰点头,一边快步向府内走去,一边吩咐:“立刻关闭府门,加强巡逻。青黛,你带他去疗伤。影驹,联络我们在京中的所有暗线,我要知道殿下入宫后的具体情况,以及近日京城所有异常动向!”
“是!”众人领命,立刻行动起来。
楚倾凰回到自己暂居的院落,来不及休息,立刻铺开纸张,开始书写。她要将扬州之行的所见所闻,尤其是漕帮与“影”组织勾结、培育“毒蛊”的实证,以及萧夜离遇袭重伤的经过,详细记录下来。这些,都是将来应对朝堂攻讦、揭露阴谋的关键证据。
同时,她心中那份不安始终挥之不去。萧夜离独自入宫,面对猜忌心重的皇帝和虎视眈眈的政敌,他重伤未愈的身体,能否支撑得住?
皇宫,养心殿。
檀香袅袅,却驱不散殿内那无形的压抑。
雍帝萧景琰端坐在龙椅上,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下方,除了垂手侍立的高顺,还有两位阁老,以及……太子太傅,一位素来以“清流”自居、与宸王政见不合的老臣。
萧夜离步入殿中,尽管脸色苍白,步伐却依旧沉稳。他摘下脸上的银质面具,露出那张俊美却因伤病而略显憔悴的容颜,撩袍跪倒:“儿臣参见父皇。儿臣无能,未能及时返京述职,累父皇挂心,请父皇恕罪。”
他并未称病,而是直接请罪,姿态放得极低。
雍帝目光锐利地在他脸上扫过,尤其是在他苍白的面色和难掩疲惫的眼神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起来吧。朕听闻你在南边……‘静养’得并不安稳?甚至还受了些‘风寒’?”
这话问得极有水平,看似关怀,实则试探。
萧夜离起身,垂眸道:“劳父皇动问。儿臣确在江南偶遇匪患,受了些惊吓,以致旧疾复发,耽搁了行程。幸得当地官员与……友人相助,方能平安返京。”他将遇袭轻描淡写为“匪患”,将楚倾凰的功劳隐去,只以“友人”代之。
“匪患?”太子太傅在一旁捻着胡须,慢悠悠地开口,“老夫听闻,扬州漕帮近日颇不太平,似乎与一些江湖势力有所牵扯。宸王殿下此次南行,莫非与此有关?”
矛头直指漕帮,意在引向萧夜离私下行动,插手地方事务。
萧夜离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太傅消息灵通。儿臣此行,本为体察民情,采购些南方药材。途径扬州时,确与漕帮有些接触,亦察觉其内部管理似有疏漏,竟有歹人混入其中,意图不轨。儿臣已命随行护卫收集了些许证据,正欲回京后禀明父皇与相关部门查办。”他巧妙地将自己定位为“发现问题的过客”,并将“证据”抛出,化被动为主动。
雍帝眼神微动:“哦?有何证据?”
萧夜离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份简要奏陈(内容由楚倾凰记录,他誊抄并润色),由高顺呈上。上面列举了“福顺号”运送违禁物品“赤血珊瑚”、漕帮二当家陈璜与不明身份者(鬼面人)勾结、以及他们在永丰仓发现培育诡异毒虫等事实,当然,隐去了“影”组织、巫蛊等过于骇人听闻的细节,只以“江湖邪术”、“违禁毒物”代之。
雍帝看着奏陈,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漕帮掌控漕运,关乎国计民生,若真与江湖邪术、违禁物品牵扯不清,那便是动摇国本的大案!
两位阁老也传阅了奏陈,皆是面色凝重。
太子太傅没想到萧夜离竟真的拿出了实证,一时语塞。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惊慌失措地跪倒在殿外:“陛下!不好了!京兆尹急报!城西……城西发现十余具死状诡异的尸体,与之前南城瘟疫症状……似是而非,更为凶戾!城中……已有流言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