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让他们,自己考自己。
这个念头如同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沈观灯整个魂体。
她转身,面对着庙前自发汇聚、仍沉浸在新神诞生之喜悦中的万千百姓,声音穿透鼎沸人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
嘈杂瞬间褪去,数万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庙前那道几乎透明、却又仿佛顶天立地的身影。
夜风卷起她残魂般的衣袂,猎猎作响,像一面在虚空中招展的战旗。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烧的焦味与人群汗湿布衣的微酸气息,而她的声音却如冷铁击磬,清越而不可违逆。
“庶文庙已立,文神已归位。”沈观灯语调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神明高居庙堂,听不见每一句哭喊。从今日起,幽冥司在此设‘万民贡榜’,开民间科举!”
这四个字如惊雷炸裂,震得人群心头一颤。
有人下意识后退半步,踩碎了脚下枯叶,发出脆响;孩童被母亲紧紧搂住,小手攥着粗布衣角,指尖发白。
科举乃天庭授予凡间的无上权柄,由文曲星司掌管,千年未变。
一个野祀小庙,竟敢妄言开科举?
“我这科举,不考经义,不试策论。”沈观灯的声音压下所有议论,如寒泉滴石,一字一顿,“凡愿应试者,不论出身贵贱,不论男女老幼,不论是否识文断字,皆可来此报名!”
话音刚落,陆知微与红烛童早已抬出一块巨大的、用普通木板拼接而成的“贡榜”,立于庙门之侧。
木料粗糙,边缘还留着斧凿痕迹,散发出淡淡的松脂清香。
榜纸以朱砂为边,中央三道试题以浓墨写就,笔锋粗粝如刀刻,墨迹未干,在晚风中微微泛光。
一问:何为公道?
二问:尔等最怕什么?
三题,则是一片惊心动魄的空白,只在末尾写着六个大字:你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答卷方式:可写,可画,可唱,甚至可以口述,由幽冥司的“文书”代为记录。
毛笔蘸着混合了香灰与念力的特制墨汁,在纸上划过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大地在低语。
这哪里是科举,这分明是让全城百姓来诉苦!
短暂的死寂后,第一个走上前的,竟是个满身泥泞的壮年农夫。
他脚上的草鞋破了个洞,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每一步都留下湿漉漉的印痕。
他涨红了脸,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
喉咙里滚动着,像有千斤重石堵着。
他索性从怀里摸出一块木炭,在地上画了起来。
木炭摩擦青石板,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火星似的碎屑四溅。
那一把从中断为两截的犁,线条粗劣,歪斜颤抖,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悲愤——犁头卡在石缝里,牛绳绷直欲断,远处官差的皮鞭高高扬起,影子落在他佝偻的背上。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一个刚失去丈夫的年轻寡妇,跪坐在榜前,手中狼毫颤抖不止。
她写的不是诗,而是血泪堆成的不成格律的悼亡词。
墨中混着泪水,晕染开来,字迹模糊如雨打残花。
每当她落下一笔,肩头就轻轻抽动一下,像被无形的针扎穿。
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被母亲抱着,奶声奶气地口述自己的梦境:“我梦见天上的神仙打架,金光闪闪的,可好看啦!然后……然后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把俺家那只会打鸣的老母鸡给压死了……”
那天真的话语随风飘散,混入人群,竟引出一片苦涩的哄笑——笑声里夹着咳嗽、叹息与眼角的湿润。
有人笑着笑着,忽然捂住了嘴,生怕惊扰了这份荒诞的真实。
人群中的柳七娘,那双原本因嗓音沙哑而黯淡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如同暗夜里骤然点亮的灯笼。
她听着那些或悲愤、或无奈、或荒诞的诉说,指尖轻抚琵琶弦,试了几个音,随即拨动琴弦。
第一声响起,众人皆静。
她将那农夫的断犁、寡妇的血泪、孩童的死鸡,编成了一支曲调苍凉又戏谑的歌谣。
琴音时而低回如呜咽,时而跳脱似讥嘲,仿佛一条蜿蜒于荆棘间的溪流,载着人间百态,流向未知远方。
歌声如长了翅膀的野火,迅速传遍十里八乡。
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赶来,脚步踏碎晨霜,马蹄碾过薄冰。
有人连夜从邻县奔赴而来,鞋底沾着异地的泥土,只为在贡榜上留下自己的声影。
他们带来的不仅是文字,还有气味——晒干稻谷的暖香、铁匠铺的烟熏味、棺木漆油的沉郁……全都融入这片土地的记忆之中。
青蚨娘的光影镜上,香火数据已经不是跳动,而是如同沸腾的岩浆般翻滚,映得她脸上光影交错,瞳孔中倒映着亿万点闪烁的念力光斑。
她看着镜中那一张张五花八门、却蕴含着最真实情感的“答卷”,指尖触碰到镜面时,竟感到一阵灼热,仿佛那不是影像,而是活物的心跳。
“司主……这……这哪里是考卷,这分明就是一部活生生的‘民意策论’!”她的声音里满是震撼与狂热,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转场过渡】
那首歌谣的最后一句余音尚未散尽,忽而化作一道银线,乘着上升的热气流,穿云破雾,直抵九霄。
万里高空之上,一片浮游金云微微震颤——那是天庭感知凡间异动的“文气罗网”。
平日里,它只捕捉经义诵读、策论吟哦的正统文光。
可此刻,一股混杂着泥土味、眼泪咸涩与童言无忌的杂音,如利锥般刺穿云幕。
“妖文乱世!”一声尖啸自云层深处炸开。
天庭,文曲阁。
朱毫叟的脸已经不能用扭曲来形容,那是彻底的疯狂。
他手中的玉简“啪”地碎裂,粉末簌簌落下,如同他正在崩塌的理智。
正统印被污,神权被挑衅,如今这帮蝼蚁,竟敢自立科场,染指天条!
“妖文……以民怨喂养的妖文!”他嘶声怒吼,双目赤红如血,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残存的理智被怒火焚烧殆尽,竟做出了一个极其阴狠的决定。
他冲入文曲阁的禁地——那里封印着历代被除名者的残稿与执念。
他曾因执掌文律,暗中掌握一条通往幽冥边缘的通道,代价是每开启一次,便折损百年寿元。
此刻,他咬破舌尖,以自身精血为引,将那枚光芒黯淡的“正统印”投入炼器炉中,又强行拘来千百年来被文律司除名、打入无间地狱的文人怨魂,一同锻造。
炉火烧了七天七夜,怨气冲天,黑烟凝成乌鸦形状,盘旋不去。
七日后,一条通体漆黑、缭绕着无尽怨毒与诅咒的锁链,从炉中飞出。
此链以除名者的怨念为材,专为锁拿、焚毁一切未经天庭认可的“野文之魂”而生。
朱毫叟手持文锁链,神威不再是煌煌金光,而是化作一片令人心悸的墨色凶云,再度下界,直扑庶文庙!
“尔等贱民,既以怨为文,本君便以怨锁之!”
他狂笑着将文锁链掷出,那锁链见风即长,如一条吞天巨蟒,张开血盆大口,欲将庙前那数万份答卷一口吞噬、焚为灰烬!
然而,就在锁链即将触及答卷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一张张写着、画着、记录着万民心声的纸张,竟无风自动,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如同春蚕食叶。
上面的文字、图画,瞬间化作了亿万只斑斓绚烂的飞蝶光点,冲天而起,盘旋于庶文庙上空!
每一只光蝶振翅时,都带起细微的嗡鸣,宛如千万人在低语。
有人在为那把断犁而争论,声音从街角传来;有人在传唱那首悼亡诗,旋律随风飘荡;有人在将那个“神仙打架,凡鸡遭殃”的故事当成笑话讲给邻居听,引来一阵阵压抑的笑声……
亿万口舌,亿万念头,交织成一道无形的声浪之墙!
文锁链撞上那片光蝶组成的海洋,竟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那由无尽怨念凝成的锁链,仿佛被更滚烫、更鲜活的力量灼烧,竟寸寸碎裂,化作黑烟消散!
“噗——!”
法宝被毁,朱毫叟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神血,踉跄后退,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不……不可能!怨气怎会不敌怨气?”
“谁告诉你这是怨气?”
沈观灯立于庙台之上,万千光蝶在她身后环绕飞舞,翅翼折射出七彩光芒,洒落在她虚幻的魂体上,竟让她指尖泛出一丝温润的实感。
她能感受到夜风拂过面颊的微痒,听见蝴蝶振翅的细响,甚至嗅到空气中那一缕来自百姓心头的、滚烫的希望。
她冷笑着,一字一句地回应:
“我们是以文章,养人心。”
话音落,她扬声道:“首届民科,放榜!”
红烛童敲响了庙前的铜锣,**铛——** 一声悠响,震落屋檐积尘。
陆知微则展开了一张巨大的红榜,纸面泛着朱砂与金粉交织的光泽,触手微温,仿佛有生命在脉动。
榜单公布,全场寂静。
前十名者,没有授官,没有赐爵,只有一项独一无二的殊荣——其答卷全文,将被完整刻入庶文庙旁新立的“才子碑”之“庶文壁”上!
并由幽冥司动用所有香火,助其凝聚“文魄印记”,成为受庶文庙庇佑的“民间文师”,可在七州府任何地方开设“自由塾”,教授百姓识字作文,传扬己说!
而万众瞩目的榜首,正是那位画了一把断犁的农夫!
当陆知微亲自执笔,将那幅简陋的“断犁图”临摹上光洁的石碑时,奇迹发生了。
石碑上,被刻下断犁图的位置,竟从坚硬的石缝中,硬生生挤出了一朵小小的、雪白的花。
花瓣迎风舒展,带着新生植物特有的湿润气息,轻轻颤动。
上面竟有两行淡金小字缓缓浮现:
“犁断可接,言路不容再堵。”
看着这行字,陆知微这个七尺男儿,竟虎目泛红,指尖触碰到花瓣时微微发抖,喃喃自语:“原来……原来最懂治国的道理,一直都在田间地头里……”
就在此刻,庙宇东侧的屋脊最高处,一道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伫立良久。
夜风吹动他的衣角,却吹不散眉间积压千年的霜雪。
直到那首苍凉又戏谑的歌谣响起,他腰间的监察令才第一次发出了轻微的嗡鸣,仿佛……一颗尘封的心开始跳动。
谢无歧凝视着那面“庶文壁”,看着上面那些粗粝、朴拙却充满生命力的文字与图画,他腰间那枚早已布满裂纹的监察令,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
他忽然抬起手,不是去镇压,而是对着监察令屈指一弹。
“铮——”
一道被封禁了千年的纯白光华,自令牌的裂缝中骤然射出!
那是一缕早已诞生灵智,却因不懂变通而被历代都察帝君封印的“笔灵”。
它曾在无数个深夜低语:“你说的话,他们听不见。”可无人回应。
如今,它看到庶文壁上的文字——不是经义,不是策论,而是心跳,是呼吸,是活着的痛与爱。
它在空中欢快地绕了一圈,随即飞至“庶文壁”前,绕壁三周,似在品读。
最后,它竟自行俯冲,蘸取了那寡妇滴落在答卷上的泪痕为墨,在石碑顶端的空白处,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行惊天动地的大字:
字成之刻,整座“才子碑”金光大作!
碑底,那朵小白花旁,一株新的嫩芽猛然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
拔高!
舒展!
转瞬间竟化作一株笼罩了整座城池的参天巨树!
树冠如伞,华盖千里,枝叶摩挲发出沙沙声,如同亿万册书页同时翻动。
树身之上,十万百姓曾经诵读过的诗句、不成篇章的言语、甚至孩童的梦话,都化作流转的金色铭文,熠熠生辉,触之微温,仿佛整棵树都在呼吸。
沈观灯仰望这棵由万民心声浇灌而成的巨树,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力量倒灌而入,魂体剧烈震荡——她那虚无缥缈的游魂之躯,竟在瞬间凝实,指尖甚至能清晰地触碰到一片飘落树叶的真实质感:叶脉清晰,边缘微卷,带着夜露的凉意。
“老板!”青蚨娘疾步奔来,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颤抖,“光影镜……爆了!你的香火等级,直接跳过了乡镇级,稳稳踏入了‘州郡级’!城中……城中已经有百姓在私下里设牌位,供奉你为……‘文引娘娘’!”
沈观灯还未及回应,九天之上,骤然传来一声沉重悠远的钟鸣,响彻三界。
那是“天庭文司”最高级别的警讯——天律钟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观灯却笑了,那笑容锋锐如刀,映着树影斑驳,竟有几分凄艳之美。
她迎着无数信众狂热的目光,转身对幽冥司众人轻描淡写地说道:“怕什么?他们若是不来,我还正打算——杀上文曲阁,抢了他们的笔架子。”
树影之下,被这股豪情点燃的万千百姓,竟齐声应和,那汇聚而成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天际!
“抢笔!抢笔!抢笔!”
喊声如潮水退去,余音仍在城墙间回荡。
沈观灯站在树影之下,望着那些激动涨红的脸庞,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笑容依旧锋利,眼中却掠过一丝沉重。
——他们还不知道,真正的代价是什么。
她侧过头,对着身旁的陆知微,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连夜下达了一道截然相反的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