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乾清宫的飞檐在惨白月色下如同蛰伏的巨兽脊骨。韦小宝撕下脸上那层冰凉滑腻的人皮面具，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面具下，他的脸色比月光更白，手心全是冷汗。
刚才巷道里那场刺杀、那枚烫手的青铜鸾鸟令、还有海大富在院中那癫狂的嘶吼……像无数条毒蛇，在他脑子里撕咬。
皇帝。
他现在必须立刻见到皇帝。
这枚突然出现的令牌，这牵扯前朝公主，这深不见底的宫廷秘辛……只有皇帝能保住他的命，也只有皇帝，能让他借力打力，在这漩涡中活下去。
他整了整衣袍，努力让颤抖的手平稳下来，脸上重新堆起那副混杂着惊恐、忠诚和一点点小聪明的表情——这是他最擅长的面具。
通传的小太监进去不久，乾清宫侧殿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便悄无声息地开了。里面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
康熙皇帝并没有坐在龙椅上。他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只留给韦小宝一个挺拔却透着疲惫的背影。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微微晃动。
奴才叩见皇上！韦小宝扑通跪倒，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求皇上为奴才做主！
他垂首用眼角余光扫视殿内——除了皇帝，唯有两名垂手侍立的老太监。空气中檀香袅袅，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威压。
皇帝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即让他起身。殿内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康熙才缓缓开口，声如冰层下的暗流：朕听说，你又遇袭了？
正是！韦小宝叩首如捣蒜，奴才刚从海公公院外查探出来，就遇上两个黑衣杀手！若非奴才运气好，险些就见不着万岁了！他刻意隐去了陈近南与苏荃出现的细节。
康熙缓缓转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在朕的紫禁城里行凶？好大的胆子！
韦小宝心知关键时刻已至。他抬起头，泪汗交流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恐惧与委屈，双手高举起那枚青铜鸾鸟令：
奴才不敢妄言！但那刺客身手诡异，不似中原路数！他们掉落此物！奴才依稀看见其中一人腕上有青色飞鸟刺青！
他紧盯着康熙的脸，一字一句道：想起海公公被禁足前的疯话，说什么前朝公主、青鸾死士……奴才愚钝，不解前朝旧事，只恐对皇上、对太后老佛爷不利，这才拼死抢了令牌，赶来禀报！
前朝公主？青鸾死士？康熙重复着这两个词，面色不改，但韦小宝敏锐地捕捉到皇帝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
殿内陷入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康熙踱步上前，俯身拾起令牌，指尖在青铜鸾鸟纹路上摩挲。眼神深邃难测，看不出信或不信。
海大富……康熙直起身，语气平淡，被朕申饬禁足，还不安分？还说了什么？
韦小宝心念电转，决意不提海大富嘶吼的那个女人当年的债。
他立即叩首，声音更加：海公公当时情绪激动，胡言乱语说什么债、什么清、什么别逼他……奴才隔得远，听不真切！皇上明鉴，奴才只觉得海公公言行癫狂，恐与前朝余孽有染！
他再次巧妙地将前朝余孽的帽子扣了上去。
康熙静默地注视着他，良久不语。
忽然，皇帝轻笑一声，笑声里不带丝毫暖意：小桂子啊小桂子，你总能碰到些稀奇古怪的事。
韦小宝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奴才该死……
你不是该死，康熙语气莫测，是太有用了。
他转身望向窗外，声音飘忽：前朝旧事，如烟似雾，本不该再提。但总有人，不甘心哪……
他突然转身，目光如电：朕让你查经书，查海大富，你却扯出前朝公主的死士！你说，朕该赏你还是罚你？
韦小宝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奴才愚笨！只想为皇上分忧，绝无半点私心！
私心？康熙踱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朕看你私心大得很！怕是办事不力，才拿前朝旧事来搪塞朕吧？
奴才不敢！万万不敢！韦小宝声音带上了哭腔，演得淋漓尽致。
康熙忽然俯身凑近，压低声音，寒意逼人：朕最后问你一次——海大富院里，除了疯话，可还发现了什么？那经书，到底找到了几本？
韦小宝浑身一颤，感觉皇帝的视线如刀抵喉。他知道，这是最后的试探。
他猛地咬牙抬头，眼中挤出两滴的泪，压低声线：皇上……海公公院里似乎藏了要紧物件，他嘶喊什么……烧了也不交给那个女人……奴才愚钝，不知那个女人所指，但恐对宫中不利啊！
他再次避实就虚，点出关键却不说破。
康熙瞳孔骤缩！身上瞬间迸发出凌厉杀气，却又立即恢复平静。
他缓缓直起身，沉默片刻，忽然淡淡道：很好。你果然对朕忠心。
走回书案前提笔疾书，盖印后递给心腹太监：传朕口谕，加派一队大内侍卫，贴身护卫小桂子。再有人敢在宫里行刺，格杀勿论！
太监躬身接旨，悄然而退。
康熙这才看向韦小宝，语气稍缓：起来吧。这次你受惊了，也立了功。前朝余孽一事，朕自有计较。继续盯紧海大富和慈宁宫，太后受惊也需要安抚。有何异动，立即报朕。
嗻！奴才遵旨！谢皇上隆恩！韦小宝如蒙大赦，叩首谢恩，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后背早已湿透。
这一关，总算暂时过去。皇帝信与否他不确定，但显然对海大富和那个女人更感兴趣。这就够了。
躬身退出侧殿，直到走出乾清宫，被冷风一吹，才觉重新活了过来。
回望那灯火通明的宫殿，眼神复杂。
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仿佛仍在背后凝视。
这真龙天子的心思，比海大富的阴、洪安通的毒、碧磷玉的邪，更加难测。
攥了攥空空的衣袖，那枚青铜鸾鸟令已被收走。
但他明白，这漩涡方才开始旋转。
而自己，已踏在漩涡最中心。
下一步，该如何走？
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恐惧与狡黠的光芒，快步融入黑暗宫道。
海大富……慈宁宫……是该去安抚安抚，也好生试探试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