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房间里，油灯的火苗缩得很小，像一只胆怯的眼睛。
光线昏暗，勉强照亮桌旁三张凝重的脸。
韦小宝、苏荃、双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比窗外沉沉的夜色还要浓重。
两块轻飘飘的羊皮碎片，已经用特制药水处理好，贴身藏在了最隐秘的地方。那本被掏空了的明黄经书，也被苏荃用神乎其技的手法重新缝合，天衣无缝，只等找机会悄无声息地塞回多隆府的茶几腿下。
经书的秘密，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门，但门后，是更深、更黑的迷雾。
韦小宝心里那点刚冒头的得意，早就被压了下去。他知道，拿到两本经书，不过是刚在悬崖边上站稳脚跟。京城这潭水，太深了，深得看不见底。
“不能光盯着经书。”韦小宝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干涩，“得摸摸别的底。尤其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青鸾’，还有沐剑声那小子，到底死哪儿去了？”
他看向双儿。双儿立刻点了点头，像一道轻烟般悄无声息地滑出了房门。她要去联络那些先期潜入京城、化整为零散落在三教九流中的神龙教精锐。这些人是苏荃早年布下的暗桩，像蜘蛛网上的节点，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却能传递出最隐秘的消息。
苏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茶杯的边缘。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这浓重的黑暗，看到那些在阴影中蠢蠢欲动的杀机。青鸾……根据情报消息，这个曾经由九难师太一手创立、旨在反清复明的组织，如今却变得如此神秘而危险，甚至连她都感到一丝寒意。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只有更夫的梆子声，从遥远的街巷传来，空洞，飘忽，敲打着人的心。
几天过去了。
零碎的消息，像冬天里冰冷的雨点，断断续续地敲打在窗棂上，每一滴，都带着寒意。
关于沐剑声，依旧石沉大海。这位沐王府的小公爷，进了北京城，就像一滴水融进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京城里所有明面上、暗地里的客栈、会馆、甚至一些藏污纳垢的隐秘据点，都没有他任何踪迹。这不是普通的失踪。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他踏入京城的那一刻，就将他彻底抹去了。这背后蕴含的力量，让韦小宝脊背发凉。
而关于“青鸾”的消息，则更让人心惊。
双儿带回的信息，零散，却带着血淋淋的痕迹。
城东一位致仕多年的老翰林，曾是前明旧臣，门生故旧不少。几日前去郊外寺庙上香还愿，回来的路上，所乘的马车车轴突然断裂，老翰林险些坠入道旁深沟，惊马狂奔，车毁人伤。事后查勘，那车轴的断裂处，有极细微的、被利刃反复切割过的痕迹。老翰林家中一片恐慌，却不敢声张。
城南一位经营古玩字画的老板，祖上与前明宗室有些牵连。库房深夜莫名失火，烧掉的不是最值钱的珍品，而是几箱无人问津的旧书、信札。老板对起火原因支支吾吾，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城西一位靠祖荫闲居的旗人老爷，平日喜好结交文人墨客，家里时常举办诗会。近日却突然闭门谢客，家人出入神色仓皇。有邻居隐约听见深夜其府中传来女子的哭泣和男子的呵斥声，似有强人闯入，但次日却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些事，单独看，或许是意外，是寻常的盗窃，是家宅不宁。但把它们放在一起，指向性就太明显了。这些出事的人，或多或少，都与前明有些瓜葛，或者，是沐王府昔日可能的联络对象。青鸾的出手，狠，准，而且极其隐秘。他们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恐吓，是切断联系，是……寻找什么东西。
最让韦小宝心惊的是双儿亲历的一件事。那夜，双儿暗中跟踪一个从老翰林府中出来的、行踪诡秘的管家，想顺藤摸瓜。却在一条漆黑的小巷里，险些与一伙人迎面撞上。
那伙人，黑衣，黑裤，黑巾蒙面，像一群从地底钻出的幽灵。他们走路没有声音，呼吸绵长，动作协调得如同一个人。黑暗中，他们的眼睛亮得吓人，像狼。双儿的轻功已是极高，警觉性更是超乎常人，但直到那伙人逼近到三丈之内，她才凭借野兽般的直觉察觉到危险，立刻如同受惊的狸猫般翻上墙头，隐入阴影。那伙人似乎也有所察觉，动作一顿，冰冷的视线扫过双儿藏身的方向，停留了片刻，却没有追击，而是如同鬼魅般迅速散开，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道里。
“是他们。”双儿回来后，脸色有些苍白，声音却依旧平静，“和山东客栈那晚的杀手，一模一样。气息，步伐，眼神里的那股死气……绝不会错。”
青鸾！他们果然来了！不仅来了，而且已经在京城织开了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紧。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沐剑屏，更是在清除所有可能与沐剑声有关联的“知情人”，或者说，是在寻找沐剑声可能携带的某样东西！
韦小宝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他让双儿集中力量，去查那个险些车毁人亡的老翰林。这条线，最近，也最可能露出破绽。
双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更多的银子，买通了老翰林府上一个远房的、不得志的侄孙，才从一个醉醺醺的嘴里，撬出几句零碎的话。
“……叔祖前些日子……是见过一位客人……年纪不大，挺气派，说是南边来的故人之后……关在书房里谈了很久……后来叔祖就有些神不守舍……还念叨过……说什么‘沐公爷托付之事，兹事体大，恐难完成，愧对故人’……没两天，就出事了……”
故人之后！沐公爷托付之事！
韦小宝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冰砸中。
沐剑声！果然是他！他北上京城，真的是来寻找这些前明的旧臣故交！他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或者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要托付给他们！而青鸾，像最灵敏的猎犬，嗅到了味道，正在他可能联络的每一个节点上，进行着冷酷的清除和拦截！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江湖厮杀了。这是阴谋！是涉及前朝旧怨、可能动摇朝局的大阴谋！青鸾背后，必然有一个能量极大的主使者，在京城拥有可怕的情报网络和行动能力。是康亲王？是宫里的某位太后？还是……那位远在云南、却时刻关注京城的平西王吴三桂？
韦小宝感觉自己像一只掉进蛛网的飞虫，四周都是黏稠的、看不见的丝线，稍微一动，就可能惊动隐藏在暗处的捕食者。康熙的猜忌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刀，青鸾的追杀如同附骨的毒蛇，而现在，又卷入了沐王府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京城的天空，看似平静，但韦小宝却仿佛能看到，无数黑影正在这座巨城的阴影里幢幢闪动。青鸾的影子，不再是远在天边的威胁，它们已经渗透到了街巷的每一个角落，冰冷，无声，带着致命的杀机。
他看了一眼苏荃。苏荃也正看着他，目光深邃如古井，井底有寒光闪烁。
“水越来越浑了。”韦小宝舔了舔嘴唇，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警惕、兴奋和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复杂神色，“不过，浑水才好摸鱼。”
他得尽快行动了。在青鸾找到沐剑声（或者他托付的东西）之前，在康熙失去耐心之前，他必须找到下一本经书，找到康亲王那条线，找到更多能让自己在这漩涡中活下去的筹码。
夜还很长。窗外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青鸾的影子，在韦小宝的心头，投下了一道深深的、冰冷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