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
水定门外，废弃的漕运码头。
没有月光。只有几点惨绿色的灯笼光，像鬼火一样，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飘摇。灯笼挂在歪斜的竹竿上，或是提在模糊的人影手中。
光晕之外，是无边的黑暗。黑暗里，人影幢幢。
没有人说话。只有脚踩在碎石和烂泥上的细微声响，衣袂摩擦的窸窣声，还有压得极低的、如同耳语般的讨价还价声。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腥臭、垃圾的腐味，还有一种冰冷的、贪婪的、像毒蛇一样的气息。
这里是鬼市。京城最黑暗的角落。活人的禁区，鬼魂的集市。
三条黑影，像水里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这片黑暗。
是韦小宝、双儿和方怡。
他们都换上了紧身的黑色夜行衣，脸上做了简单的易容，抹黑了皮肤，粘上了杂乱的眉毛和胡须，看起来像是三个常年在水上讨生活、带着煞气的船夫或私枭。
韦小宝走在最前面，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像狸猫。他看似随意地走着，目光却像两把刷子，飞快地扫过每一个阴影里的摊位，每一个模糊的人影。
双儿紧跟在他身侧，脚步轻得像猫，耳朵微微耸动，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她的手缩在袖子里，紧紧握着一把淬毒的短剑。
方怡落在最后半步，她的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焦虑。大哥沐剑声，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这里。线索，可能就在这片鬼蜮之中。
韦小宝本来坚决不让她来。但方怡的眼神，像两把冰冷的锥子。“那是我大哥。”她只说了这一句。韦小宝就没话说了。他知道，拦不住。他只能再三叮嘱，紧跟，噤声，看眼色行事。
他们在鬼市里慢慢穿行。摊位散落在废墟、破船和杂草丛中。卖的东西千奇百怪：生锈的刀剑、破旧的官服、不知从哪个坟里扒出来的玉佩、甚至还有用草席裹着、看不清面目的“货物”。摊主大多隐在黑暗中，或者用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冰冷或贪婪的眼睛。
韦小宝对古董玉器看都不看。他的目标很明确——找那个“专门做古董秘信生意”的卖家。金狐狸的描述很模糊：摊位不大，货物古旧，摊主不像普通人。
像大海捞针。
时间一点点过去。子时已过，鬼市的气氛更加诡异。交易在无声中进行，银子换货物，像一场场阴间的仪式。
忽然，韦小宝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的目光，锁定了河汊口一个最偏僻的角落。那里，靠着一艘半沉的破船，摆着一个小摊。摊位上，只有几件锈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铜器，和几卷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竹简。一个戴着破旧斗笠、身形瘦小的摊主，蜷缩在摊位后的阴影里，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
很不起眼。但韦小宝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个摊主，太静了。静得不像个做生意的。他的呼吸，几乎听不见。而且，刚才有两个穿着紧身劲装、腰间鼓鼓囊囊的汉子走过去，低声跟他说了几句，交易了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裹。那汉子的步伐和眼神，是江湖人。交易的东西，绝不是破铜烂铁。
韦小宝对双儿和方怡使了个眼色。三人像被风吹动的浮萍，慢慢向那个角落漂了过去。
韦小宝随手拿起摊位上一个生满铜绿的爵杯，在手里掂了掂，用沙哑的声音问道：“老板，这杯子，什么年份的？有没有……更‘新鲜’的货？比如……书？封面挺特别的那种。”
那斗笠下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一道冰冷的目光，像针一样，从斗笠的缝隙里刺出来，落在韦小宝脸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警惕，还有一丝……杀意？
“客官说笑了。”摊主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石头，“小摊只有这些老物件，破烂玩意，入不了您的眼。您要的书，得去城里大书铺找。”
韦小宝不死心，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像在分享一个秘密：“听说……前阵子，有位从云南来的公子，在你这儿买过东西？他后来……怎么样了？”
“嗡！”
一股冰冷的杀气，骤然从摊主身上爆发出来！他猛地抬起头，斗笠下，一双精光爆射的眼睛，死死盯住韦小宝！那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
“朋友！”摊主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鬼市有鬼市的规矩！买东西，欢迎！打听事……找死！”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旁边破船和杂草丛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冒出四五条黑影！一个个黑巾蒙面，手持短刃，成扇形隐隐将韦小宝三人围在了中间！空气瞬间凝固，杀机四溢！
韦小宝心里“咯噔”一下！糟了！打草惊蛇！这根本不是普通摊贩，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等着人上钩的陷阱！
他脸上立刻堆起谄媚又惶恐的笑容，连连摆手，身子往后缩：“哎哟！老板别动怒！别动怒！小的多嘴！小的该死！就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这杯子……我……我不要了！告辞！告辞！”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双儿和方怡，脚下像抹了油，飞快地退入了旁边熙攘的人群中。那摊主和几条黑影并没有追来，只是用冰冷的目光，一直钉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黑暗里。
虽然惊险，但韦小宝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摊点绝对有问题！沐剑声的失踪，八成和他们有关！
三人不敢停留，沿着河滩的阴影，快速向城外撤离。鬼市的喧嚣被抛在身后，四周越来越荒凉，只有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
就在他们经过一片茂密的芦苇荡时——
“嗤！嗤！嗤！”
数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夜的寂静！从芦苇丛中激射而出！是弩箭！淬了毒的弩箭！箭头发着幽蓝的光！
目标，直指方怡！
“小心！”韦小宝瞳孔猛缩，厉声大喝，同时手腕一抖，三把飞刀已如闪电般射出！
“铛！铛！铛！”
飞刀精准地撞飞了三支弩箭！但还有两支，已射到方怡面前！
方怡反应极快，长剑出鞘，舞出一片剑光！“铛！”又格开一支！但最后一支弩箭，已到了她胸前！她竭尽全力拧身闪避！
“噗嗤！”
弩箭擦着她的左臂掠过，带起一蓬血花！伤口不深，但火辣辣地疼！箭头上显然淬了剧毒！
与此同时，七八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芦苇丛中窜出！清一色的黑衣黑裤，黑巾蒙面，手持狭长的、泛着幽蓝光泽的弯刀！身法诡异，配合默契，出手就是杀招！正是青鸾杀手！
他们的目标明确无比，大部分攻势，都向方怡倾泻而去！显然是想先除掉这个“累赘”！
“保护方姑娘！”韦小宝眼睛都红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双手连扬，飞刀如同暴雨般倾泻而出！每一刀都直奔杀手要害！
双儿短剑如毒蛇出洞，护在方怡身侧，剑光闪烁，逼退两名逼近的杀手。
方怡咬紧牙关，不顾左臂伤痛，长剑使得泼风一般，将沐家剑法的凌厉发挥到极致！但她以寡敌众，又要应对淬毒的兵刃，瞬间已是险象环生！
“嗤啦！”一名杀手刀光闪过，方怡后背衣衫破裂，又是一道血痕！
“方姑娘！”韦小宝看得心胆俱裂！他猛地向前一扑，不顾自身空门大开，一把将方怡拉到自己身后，同时反手一刀，逼退一名偷袭的杀手！自己的肩头，却被另一名杀手的刀尖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衫！
“小宝！”方怡惊呼一声，看到韦小宝肩头鲜血淋漓，心中剧痛，剑法更见狠辣，竟将一名杀手逼得连连后退。
双儿也拼死力战，短剑划过一名杀手咽喉，带出一溜血光！
青鸾杀手见韦小宝飞刀厉害，又见三人拼死力战，远处似乎隐隐有火光和人声靠近（是韦小宝事先安排在外围接应的神龙教众看到了信号），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剩余几名杀手如同潮水般退入芦苇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河滩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三人粗重的喘息声。
韦小宝顾不上自己的伤口，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方怡。方怡左臂伤口流出的血已是黑色，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紫，显然毒素已经开始蔓延。她看着韦小宝，眼神涣散，却带着一丝欣慰和决绝，用尽最后力气喃喃道：“小……宝……快走……别……管我……”
“别胡说！”韦小宝眼睛血红，嘶声吼道，“双儿！断后！我们走！”
他一把将方怡背在背上，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越来越冷。他心中像被刀绞一样，发足狂奔，向着接应点的方向冲去。双儿紧随其后，警惕地注视着后方。
回到秘密据点，苏荃早已准备好伤药和解毒丹。看到韦小宝背着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方怡冲进来，她脸色一变，立刻上前接手。
清洗伤口，剜去腐肉，敷上解毒灵药……苏荃的手法快如闪电。方怡伤得不轻，失血过多，又中了毒，虽然苏荃医术高明，但也需要时间。
韦小宝守在外面，像一头困兽，来回踱步。肩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他浑然不觉。他脑子里全是方怡挡在他身前、中箭倒下的画面，还有她昏迷前那句“快走”。
沐剑屏听到消息，哭成了泪人，被双儿好生安抚着。
不知过了多久，苏荃才从里间走出来，脸色疲惫，但眼神平静：“毒控制住了，伤也无碍性命，但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韦小宝长长松了一口气，感觉浑身虚脱，差点瘫坐在地上。
他走进里间，方怡躺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她昏睡着，眉头微蹙，仿佛在梦中也在经历着厮杀。韦小宝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这一次，方怡陷危局，险些丧命。但那双儿拼死相护，韦小宝以命相搏，却让某种东西，在生死之间，悄然发生了变化。
有些线，断了。有些结，系上了。
窗外，天色微明。但黎明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更深的寒意。
青鸾的追杀，如影随形。鬼市的线索，指向更深的黑暗。而方怡的重伤，更像一记重锤，敲在韦小宝心上。
这京城，是越来越难呆了。
但韦小宝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这仇，得报。这水，得搅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