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躺在床上，眼睛却睁得很大，直勾勾地望着帐顶。
帐顶是空的，漆黑一片。
但他的眼前，却总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晃动。
清冷。
绝美。
像月光下的雪莲，又像深潭里的寒玉。
阿珂。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在他的心尖上。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灼痛，一阵酥麻。
赏花诗会上那惊鸿一瞥，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可那画面，却比昨天发生的事还要清晰。阿珂那淡漠的眼神，那微微蹙起的眉尖，那纤尘不染的白衣……每一个细节，都刻在了他的骨头上。
他韦小宝这辈子，贪财，好色，怕死。见过的美女不少，动过的心思更多。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像阿珂这样，让他魂不守舍，茶饭不思。仿佛他前半生所有的胡闹和荒唐，都是为了遇见她做铺垫。
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不是对苏荃那种带着敬畏和欲望的迷恋，不是对双儿那种亲人般的怜爱，不是对方怡那种患难与共的牵挂，更不是对建宁那种扭曲的征服感。
这是一种……纯粹的，近乎毁灭性的吸引。像飞蛾看见了火，明知会烧成灰烬，也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他妈的……”韦小宝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骂了一句。可骂完之后，脑子里还是那个白色的影子。
他知道这样不行。经书的事像一把刀悬在头顶，青鸾的杀手不知藏在哪个角落，康亲王那头老狐狸虎视眈眈，康熙小玄子的耐心也快耗尽了……他有一万件要命的事等着去做。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阿珂可能和九难师太有关，而九难师太又神秘莫测，可能与青鸾、与经书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就更加心烦意乱。
正当他辗转反侧，几乎要把床板磨穿的时候，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嗒”的一声。
像是一片枯叶落在瓦上。
但韦小宝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这不是枯叶。这是某种传递紧急讯号的特定声响。
他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窗外夜色浓重，空无一人。只有冷风灌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
但窗棂上，用一块小石子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韦小宝迅速取下纸条，关好窗，回到桌边，就着昏暗的油灯展开。
纸条很小，上面的字迹很娟秀，是用细笔蘸着墨写的，只有寥寥数字：
“明日黄昏，西郊兰若寺，佛前一会。”
没有署名。
字迹清瘦，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意味。像冰，像刀。
韦小宝的心猛地一跳。
这字迹……他没见过。但直觉告诉他，这封信，非同小可。西郊兰若寺，那是个早已荒废的破庙，香火早断，平时鬼都不去。谁会约他在那里见面？
九难师太？
还是……阿珂？
一想到阿珂可能在那里等他，韦小宝的血液瞬间就热了起来，但随即又是一盆冷水浇下。不可能。阿珂那样清冷的女子，怎么会用这种方式约他？最大的可能，是九难师太。
这位独臂神尼，行事向来诡秘难测。赏花诗会上，她看自己的眼神就意味深长。这次相约，是福是祸？
去，还是不去？
韦小宝只犹豫了一瞬间。
去！为什么不去？就算是龙潭虎穴，为了那一丝可能见到阿珂的机会，他也得去！更何况，九难师太身上有太多谜团，或许能从中找到关于阿珂、关于青鸾、甚至关于经书的线索！
这一夜，韦小宝几乎没有合眼。
次日黄昏。
夕阳像一块凝固的血，挂在西边的山峦上。天地间一片昏黄。
西郊。荒草没膝。一条几乎被野草吞没的小路，蜿蜒通向山坳深处。路的尽头，是一座破败的寺庙。牌匾早已掉落，摔成几截，埋在荒草里。门墙倾颓，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大殿。这就是兰若寺。
暮鸦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呱呱叫着，声音嘶哑难听。风吹过破败的殿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哭。
韦小宝独自一人，踏着荒草，走进了寺门。
大殿里，光线昏暗。几尊泥塑的佛像，金漆剥落，露出里面丑陋的泥胎，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狰狞。蛛网遍布，灰尘积了厚厚一层。
一个人，背对着门口，站在最大的那尊佛像前。
一身灰衣。身形瘦削。左边空荡荡的袖子，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微微飘动。
是九难师太。
韦小宝的心沉了一下，又提了起来。不是阿珂。但随即又释然，本就不该抱这种奢望。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突兀：“晚辈韦小宝，拜见师太。”
九难师太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清癯，像刀刻出来的一般。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古井，冰冷的目光落在韦小宝身上，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你来了。”她的声音平淡，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师太相召，晚辈不敢不来。”韦小宝垂手恭立，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这老尼姑，到底想干什么？
“韦小宝，”九难师太看着他，缓缓道，“我听说，你最近在京城，很忙。”
韦小宝心里一凛，脸上堆起笑：“师太说笑了，晚辈不过是奉皇上之命，办些差事，混口饭吃。”
“差事？”九难师太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救沐王府的丫头，是差事？帮王屋派的女娃，是差事？还是……从太后宫里，‘借’走那本镶白旗的经书，也是差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在韦小宝的心上！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清楚！连他从太后宫里偷走经书的事，她都一清二楚！这老尼姑的眼线，到底有多厉害？
韦小宝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强自镇定，干笑道：“师太明鉴，晚辈……晚辈那也是情非得已，为了……为了查明沐小公爷失踪的真相，不得已而为之。”
“情非得已？不得已？”九难师太冷哼一声，声音陡然转厉，“韦小宝，你可知你现在站在什么地方？你可知你周围都是什么？是刀山！是火海！是万丈深渊！你靠那点小聪明，四处点火，自以为得计，实则是在玩火自焚！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震得大殿里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韦小宝被她气势所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九难师太盯着他，目光如电：“光靠耍嘴皮子，是活不下去的。要想在这漩涡里活命，你得有真本事！今天，我就试试你的斤两，看你到底有没有资格，继续搅和这趟浑水！”
话音未落！
九难师太身形一晃！
快！
快得像一道灰色的闪电！
韦小宝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凌厉无比的掌风，已扑面而来！寒气刺骨，将他全身要害都笼罩在内！
不好！
韦小宝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想到，九难师太说动手就动手，而且一出手就是如此狠辣的杀招！
求生的本能瞬间爆发！他腰肢猛地一拧，足尖点地，施展出神龙教的“游龙身法”，向侧后方急退！同时，右手在袖中一探，两柄薄如柳叶的飞刀已扣在指间！
“嗤！嗤！”
两道寒光，如毒蛇出洞，射向九难师太的肩井穴和曲池穴！攻其必救！
他不敢真下杀手，只求逼退对方。
九难师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似乎没料到韦小宝的反应如此之快，飞刀如此之准！她独臂一拂，袖袍鼓荡，一股柔韧的劲风卷出，竟将两柄飞刀带得偏了方向，“夺夺”两声，钉在了旁边的柱子上！
但就这一阻之际，韦小宝已退出丈许，拉开了距离，气喘吁吁，冷汗涔涔而下。
“有点意思。”九难师太淡淡说了一句，身形再动！
这一次，她不再直扑，而是脚踏八卦，步法诡异莫测，忽左忽右，飘忽不定。独臂或掌或指，招式变幻无穷，时而如绵绵春雨，无孔不入；时而如九天雷霆，刚猛无俦！
韦小宝打起十二分精神，将轻功施展到极致，在破败的大殿内腾挪闪避。他不敢硬接，只能凭借灵活的身法和神出鬼没的飞刀周旋。飞刀一柄接一柄地从他手中射出，专攻九难师太招式间的空隙和必经之路。
一时间，大殿内身影翻飞，掌风呼啸，刀光闪烁！灰尘弥漫，蛛网破碎！
九难师太越打心中越是惊讶。这韦小宝，武功根基之扎实，远超她的预料。尤其是那手飞刀，狠、准、刁、快，已深得暗器精髓，绝非寻常江湖把式。他的轻功虽略显浮躁，未得真正上乘轻功的“轻、灵、飘、逸”之神髓，但步伐诡异，转折极快，显然是经过高人指点，且临敌经验极其丰富。更难得的是他的机变，往往在看似绝境之时，能想出匪夷所思的法子化解危机。
这绝不是一个只会溜须拍马、投机取巧的小混混能有的本事！
激斗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韦小宝已是汗流浃背，气息粗重，身上好几处衣服被掌风扫到，破裂开来。但他眼神依旧锐利，飞刀依旧精准，竟在九难师太这等高手手下，硬生生撑了下来！
忽然，九难师太招式一收，飘然后退，稳稳落在三丈之外。气息平稳，面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打斗从未发生过。
她看着微微弯腰喘气的韦小宝，目光深邃，良久，才缓缓开口道：“嗯，武功还算过得去。机变，也够。”
韦小宝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抹了把额头的汗，躬身道：“多谢师太……手下留情。”
他知道，九难师太刚才并未出全力，否则他早就躺下了。
九难师太摆了摆手，语气依旧冰冷，但那股凌厉的杀气已然消散：“不必谢我。韦小宝，我今日试你，并非要为难你。”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殿外沉沉的暮色，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意味：“前路艰险，步步杀机。光靠小聪明，是走不远的。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已到了大殿门口，再一晃，便消失在浓重的暮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大殿里，只剩下韦小宝一人，和满地的灰尘，还有钉在柱子上的几柄飞刀。
韦小宝站在原地，回味着九难师太最后那句话。
“前路艰险……好自为之……”
这不像警告，更像是一种……提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认可？
这位神秘的前明长平公主，对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态度？她今日此举，真的只是为了试试他的武功吗？
韦小宝想不明白。
但他能感觉到，九难师太对他，似乎并无恶意。甚至，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维护之意。
这让他对这位独臂神尼，更加好奇了。而这份好奇，又不可避免地，与那个白色的身影——阿珂，联系在了一起。
师太试小宝，试出了他的斤两，也试出了更多的谜团。
夜色，彻底笼罩了荒寺。
韦小宝走出兰若寺，回头望了一眼那黑黢黢的殿宇，心中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了。
这京城的水，果然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