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亮得晚。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闷在昆明城头。没有风，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仿佛一伸手就能攥出水来。那股子泥土、马粪和铁锈混合的怪味，经过一夜的发酵，更加浓烈刺鼻。
韦小宝一夜未眠。
他躺在平西王府客院那张铺着锦被的雕花大床上，眼睛瞪得像铜铃，直勾勾地盯着帐顶繁复的蟠龙纹饰。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院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巡逻甲士沉重的脚步声，每隔一炷香时间，准时响起，像催命的更鼓。暗处，还有更多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声，像毒蛇潜伏在草丛里。
他被困住了。像一头被扔进铁笼子的野兽。
吴三桂那条老狐狸，昨晚宴席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脑子里。试探，威逼，利诱……那老家伙反心已露，就差扯旗放炮了。留他韦小宝在府里，绝不是为了尽什么地主之谊。
是猫戏老鼠。是等一个借口。等一个能名正言顺把他韦小宝撕成碎片的借口。
经书！老乌龟肯定猜到了经书在他身上！至少是严重怀疑！
怎么办？硬闯？那是找死。这王府里外，明哨暗卡，高手如云，别说他韦小宝，就是陈近南总舵主亲自来，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等死？更不行。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吴三桂的耐心有限，康熙那边的压力也不会小。必须主动出击！
天刚蒙蒙亮，韦小宝就一骨碌爬了起来。他换上一身干净官服，对着铜镜，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颊，挤出一个谄媚又带着几分惶恐的笑容。不行，太假。他又调整了一下，让眼神看起来更“真诚”些，带着对王爷威仪的“无限敬仰”和对自己处境的“恰到好处的不安”。
“妈的，比逛窑子装阔还累！”他低声骂了一句，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苏荃、双儿和阿珂早已等在院中。三女也都换上了相对正式的衣衫，但眉宇间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院门口，两个像石雕一样的护卫，目光冰冷地扫视着他们。
“公子。”双儿迎上来，眼中满是担忧。
韦小宝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他走到院门口，对那护卫头领拱了拱手，脸上堆起笑容：“这位军爷，早啊。王爷昨日盛情，奴才感激不尽。奴才久闻平西王爷不仅武功盖世，文韬武略更是无人能及，尤其藏书宏富，学问渊博。不知……可否劳烦军爷通禀一声，容奴才前往王爷书房，瞻仰一番，也好长长见识，回去后向皇上禀报王爷的儒将风范？”
他这话说得极其谦卑，理由也冠冕堂皇——仰慕王爷学问，回去替王爷扬名。
那护卫头领皱了皱眉，打量了韦小宝几眼，似乎有些犹豫。这时，一个穿着藏青色绸衫、管家模样、留着两撇鼠须的干瘦中年人快步走了过来，正是昨晚引路的那位心腹管家。
“桂公公早。”管家皮笑肉不笑地躬了躬身，“王爷有吩咐，若桂公公有兴致，可在府中随意走走看看。至于书房……”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是王爷处理军机要务的重地，寻常人不得靠近。不过……既然是桂公公有此雅兴，容小的先去禀报王爷。”
“有劳管家！有劳管家！”韦小宝连连作揖。
管家转身离去。韦小宝心里打鼓，不知道吴三桂会不会答应。这是一步险棋。接近书房，才能寻找盗书的机会，但也意味着更直接地面对吴三桂的锋芒。
片刻之后，管家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桂公公，王爷准了。王爷说，桂公公有心向学，是好事。特命小的陪同公公参观。请随我来吧。”
答应了！韦小宝心里一喜，但随即又是一紧。答应得这么爽快？有诈！
他脸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哎呀！王爷真是太抬爱了！奴才……奴才何德何能！”他转身对苏荃三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留在院中等待，自己整了整衣冠，跟着管家走出了小院。
苏荃看着韦小宝离去的背影，凤眸中闪过一丝忧色，轻轻对双儿和阿珂低语了几句。双儿点头，悄然隐入院中阴影。阿珂则走到院门附近，看似随意地倚着门框，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外面的动静。
韦小宝跟着管家，在偌大的王府中穿行。王府果然极大，亭台楼阁，假山池沼，气象万千，极尽奢华。但韦小宝却无暇欣赏。他的眼睛像最灵敏的探针，飞快地扫视着沿途的一切。
守卫。到处都是守卫。明处的甲士，盔明甲亮，刀枪森然。暗处的哨卡，气息绵长，眼神锐利。尤其是越往里走，靠近内院和那些看起来像是机要重地的建筑时，关卡越多，盘查越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绝无虚言。巡逻的队伍交叉往复，几乎没有死角。
韦小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平西王府，简直就是一座武装到牙齿的堡垒！别说盗书，就是想偷偷溜达一圈而不被发现，都难如登天！
管家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一边走，一边看似随意地介绍着府中景致，语气中带着几分炫耀：“桂公公请看，这边是银安殿，王爷平日接见文武属官之地。那边是演武场，王爷时常操练兵马。再往前，是库房和机要文书房……”
韦小宝嘴上唯唯诺诺，连连称赞“王爷威武”、“王府壮观”，心里却像明镜似的。这老小子是在敲打他，展示肌肉呢！
终于，穿过几重月洞门，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院子不大，种着几株高大的芭蕉和翠竹，环境清幽。院子中央，矗立着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青砖黑瓦，样式古朴，与王府其他建筑的奢华风格迥异。楼门紧闭，门楣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养性斋”三个大字。
书房到了！
但韦小宝的脚步，却在院门口顿住了。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从院子里弥漫出来。院门口，站着四名护卫。这四人，与外面那些甲士截然不同。他们穿着普通的青布劲装，没有盔甲，没有长兵器，只是腰间挎着刀。但他们的太阳穴都高高鼓起，眼神开阖之间精光四射，呼吸悠长绵密，往那里一站，就像四根钉在地上的铁桩，气息连成一片，封死了所有进院的路径。
内家高手！而且是一流高手！
韦小宝的后颈一阵发凉。这四个人，任何一个，他都没把握单独对付！
“桂公公，请在此稍候。”管家在院门口停下脚步，对那四名护卫点了点头，然后对韦小宝道，“王爷书房重地，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容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韦小宝连忙道：“应当的，应当的！”
管家推开院门，走了进去。那四名护卫的目光，像四把冰冷的刮骨刀，在韦小宝身上来回扫视，让他如芒在背。
片刻之后，书房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吴三桂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今天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常服，没有戴王冠，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玉簪束着，少了几分昨晚宴席上的王者霸气，却多了几分儒雅和……深不可测。
他站在台阶上，目光平静地看着院门口的韦小宝，脸上看不出喜怒。
“桂公公对孤的藏书有兴趣？”吴三桂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韦小宝赶紧上前几步，在院门外躬身行礼，语气恭敬至极：“奴才冒昧！久闻王爷学究天人，藏书宏富，心中仰慕不已。今日得见王府气象，更知王爷文治武功，冠绝当世。故斗胆请瞻仰书房，沾点王爷的文气，回去也好向同僚吹嘘一番，王爷乃我大清不世出的儒将！”
他这番话，马屁拍得震天响，把自己姿态放得极低。
吴三桂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儒将？呵呵，桂公公过誉了。不过是些消遣的杂书罢了。既然公公有此雅兴，那就进来坐坐吧。”
他侧身让开门口。管家垂手侍立在一旁。
机会！韦小宝心中狂跳！他强压激动，脸上堆满感激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迈步走进院子，踏上台阶，跟着吴三桂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光线有些昏暗。窗户开得很高，很小，糊着厚厚的窗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墨香、书卷气和淡淡的檀香味。布置简洁，靠墙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上面摆满了线装书。中间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文房四宝俱全，还摊着几张地图和文书。书案后是一张太师椅。旁边还有几张客椅。
简单，却透着一股沉凝的力量感。尤其是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吴三桂的杀伐之气，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心悸。
吴三桂在太师椅上坐下，指了指旁边的客椅：“桂公公，坐。”
“谢王爷！”韦小宝半个屁股沾着椅子边缘，腰板挺得笔直，一副恭敬聆听教诲的模样。
吴三桂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书案上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书架，又落回韦小宝脸上。那目光，不再像昨晚宴席上那般咄咄逼人，却更加深邃，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桂公公，”吴三桂放下茶杯，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昨日宴上，人多口杂，有些话，不便深谈。今日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有些话，不妨说得明白些。”
来了！正戏开始了！韦小宝心脏猛地一缩，脸上却努力维持着谦卑的笑容：“王爷请讲，奴才洗耳恭听。”
吴三桂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直视韦小宝：“老夫镇守云南，已近三十载。扫平南明余孽，安抚苗蛮土司，开垦荒地，整顿吏治……自问，对大清，对朝廷，也算鞠躬尽瘁。”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一丝沉痛和……愤懑：“然而，朝廷是如何对待老夫的？猜忌！打压！裁撤饷银！派遣钦差监视！甚至……纵容康亲王、苏克萨哈之流，在朝中构陷污蔑！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桂公公，你说，这公平吗？”
韦小宝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这老乌龟，是要摊牌了！他连忙道：“王爷劳苦功高，天下皆知！朝廷……朝廷想必自有考量。皇上圣明，定能明察秋毫……”
“明察秋毫？”吴三桂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皇上？哼，年少识浅，被索额图、明珠那些奸佞小人包围，能明察什么？如今这天下，看似太平，实则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再让这群昏聩之徒折腾下去，大清江山，危矣！”
他死死盯着韦小宝，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他灵魂看穿：“桂公公，你年轻有为，机智过人，当能看清这天下大势！以你之见，是继续效忠那个昏聩朝廷，坐视江山倾颓？还是……另择明主，辅佐真正的雄主，廓清寰宇，开创一番新气象？！”
这话，已是图穷匕见！赤裸裸的招揽！更是最后的通牒！
答应，或许能暂时活命，甚至得到荣华富贵。不答应……这间书房，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韦小宝感觉呼吸都要停止了。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硬顶？必死无疑！虚与委蛇？这老狐狸精似鬼，能信吗？
电光石火之间，他已有决断！他脸上露出极度惶恐和为难的神色，站起身，对着吴三桂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哭腔：“王爷！王爷此言，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奴才只是个小小的太监，人微言轻，只知道忠心办事，皇上让奴才往东，奴才绝不敢往西！这天下大事，关乎社稷存亡，自有皇上和王爷这等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来操心定夺！奴才……奴才哪有资格妄加议论？奴才只知道，王爷是大清的功臣，是奴才敬仰的大英雄！奴才……奴才只求办好皇差，平安回京，就心满意足了！”
他这番话，看似谦卑惶恐，实则滑不溜手。既重申了对康熙的“忠心”（表面文章），又把吴三桂捧上了天，最后表达了自己只想“平安”的小人物心态。绝口不接“另择明主”的话茬。
吴三桂死死地盯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寒光急剧闪烁，像是在权衡，在判断。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窒息。
一秒。两秒。三秒。
韦小宝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能感觉到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他低着头，不敢看吴三桂的眼睛。
终于，吴三桂眼中的厉色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深沉。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却听不出多少暖意：“哈哈哈！好！好一个忠心办事，平安是福！桂公公，你果然是个妙人！心思玲珑，难得，难得啊！”
他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是老夫交浅言深了。桂公公既然只想平安回京，老夫也不强人所难。你且在府中好生歇息，明日，老夫为你饯行！”
“谢王爷！谢王爷恩典！”韦小宝如蒙大赦，连忙再次躬身行礼，心里却半点不敢放松。这老狐狸，信了？不可能！他只是暂时按下了杀心而已！
“好了，你去吧。”吴三桂重新拿起茶杯，目光已转向书案上的地图，下了逐客令。
“嗻！奴才告退！奴才告退！”韦小宝不敢耽搁，低着头，弯着腰，一步步退出了书房。直到走出院门，重新呼吸到外面略带潮湿的空气，他才感觉捡回了一条命。后背的官服，早已被冷汗浸得透湿。
管家面无表情地等在院外，引他回客院。
走在回去的路上，韦小宝的心沉到了谷底。书房智斗，他勉强过关。但吴三桂的杀心，绝不会消。明日饯行？怕是催命宴吧！
必须尽快动手！就在今晚！
他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书房小楼的外观结构，特别是二楼那几扇紧闭的窗户。经书，最可能藏在哪里？书案？暗格？还是……另有密室？
时间不多了。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