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深得像化不开的墨,又像凝固的血。
没有星,没有月。只有风,在紫禁城外高耸的宫墙间呜咽穿行,发出鬼哭似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潮湿的泥土味,还有远处御马监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马粪和草料混合的、带着牲口躁动的气息。
韦小宝的府邸,就是一处靠近西华门、偏僻冷清的皇家别院。院子不大,三进,青砖灰瓦,透着股年久失修的破败气。院墙很高,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在风里瑟瑟发抖。墙角下,是厚厚的、发黑的青苔。
院子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铁甲森森,刀枪雪亮。披着甲胄的御前侍卫,像一尊尊泥塑的煞神,钉子般戳在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出入口。他们的眼神,冰冷,警惕,像鹰一样扫视着黑暗,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火把的光芒,在夜风中跳跃不定,将他们铁青色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更添几分肃杀。
这里,是牢笼。一座华丽、却更加冰冷的牢笼。
韦小宝坐在澄心斋正堂的椅子上。椅子是硬木的,硌得他屁股疼。屋子里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窗户关得死死的,还用厚毡子钉死了缝隙,一丝风也透不进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混着劣质灯油的呛人烟气。
他穿着那身没来得及换下的、皱巴巴还带着干涸血渍的太监总管袍服,像一尊脱了水的泥像,瘫在椅子里。脸上没有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那盏灯跳动的火苗,瞳孔深处,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
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不是身体上的疲惫,是那种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被扔在滚水里煮过,又被冰水浸透,最后晾在寒风里吹干的累。心口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冷风飕飕地往里灌,冻得他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
完了。全完了。
康熙那张冰冷的脸,那句不带丝毫温度的“准你归隐”,还有那句“神龙教必须即刻解散”、“不得离京半步”,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反复在他脑子里搅动。
归隐?哈!多么动听的词儿。圈禁到死,才是真的。
神龙教……苏荃半生心血,无数兄弟的基业……就这么没了。解散?被朝廷接管?那跟被剿灭有什么区别?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会是什么下场?
苏荃、双儿、阿珂、方怡、沐剑屏、曾柔、建宁……她们现在被安置在偏院,同样被严密看管着。她们会怎么想?跟着他韦小宝,从北京到云南,从云南逃回北京,九死一生,最后就落得个圈禁等死?
还有他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把什么都交了出去,换来的,是更精致、更牢固的枷锁。康熙不会放过他。他太了解那个小玄子了。现在的“恩典”,不过是稳住他,榨干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的缓兵之计。等宝藏图核实了,等吴三桂被收拾了,或者等康熙哪天想起来,觉得他碍眼了……咔嚓。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的结局——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杯毒酒,或者一根白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然后,一份“韦小宝急病暴毙”的讣告,了结一切。
绝望。冰冷刺骨的绝望,像无数条毒蛇,缠住他的脖子,越收越紧。
门外传来细微的、规律的脚步声。是巡逻的侍卫。甲叶摩擦,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从那种麻木的绝望中惊醒过来。不行!不能坐以待毙!他韦小宝,扬州丽春院出来的小混混,坑蒙拐骗,九死一生,什么风浪没见过?怎么能像个娘们一样,在这儿等死?
可……能怎么办?外面是铜墙铁壁,里面是插翅难飞。苏荃她们也被看死了。神龙教……自身难保。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愤怒,却又无计可施。脚步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响,更添烦躁。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摩擦声,从窗户的方向传来。
不是风。窗户钉死了。
韦小宝浑身汗毛瞬间倒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身,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拉长,扭曲。
窗户的厚毡子,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细缝。没有光,只有一股比夜色更浓的黑暗,悄无声息地“流”了进来。那黑暗落地,无声无息,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
仿佛那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道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影子。
韦小宝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张了张嘴,想喊,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是谁?康熙派来的杀手?这么快就要灭口?!
人影在昏黄的灯光下,缓缓清晰。
一袭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一张布满风霜、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绝代风华的清癯脸庞。一双深如古井、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的眼睛。
九难师太!
韦小宝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怎么会是她?!她怎么进来的?!外面那些侍卫是死人吗?!
九难师太站在屋子中央,像一尊从亘古就矗立在那里的石像。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韦小宝惊骇的脸,又缓缓扫过这间简陋、压抑的牢房,最后,落回韦小宝脸上。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悲悯,有一丝淡淡的疲惫,还有……一种了然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你……师太……您……”韦小宝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利索了。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九难师太,前明长平公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绝世高手,怎么会在这个时间,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个被重兵把守的死地?
“很意外?”九难师太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像被岁月磨砺过的砂纸,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钻进人的耳朵里,直抵心底。
韦小宝僵硬地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九难师太缓缓走到桌边,目光落在那一灯如豆的火苗上,仿佛那跳跃的光芒里,藏着无尽的往事。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韦小宝几乎以为她要变成一尊真正的石像。
“吴三桂反了。”她忽然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下雨了”。
韦小宝愣了一下,点点头:“是……反了。”这消息,恐怕已经传遍天下了。
“康熙要御驾亲征。”九难师太继续道,目光依旧看着火苗,“天下,要乱了。”
韦小宝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只能继续点头。心却提到了嗓子眼。这位师太,神出鬼没,突然造访,总不会是为了跟他聊天下大势吧?
“这京城,”九难师太终于转过目光,看向韦小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出韦小宝苍白惊慌的脸,“已成是非之地,龙潭虎穴。你留在这里,是等死。”
韦小宝浑身一颤,苦笑道:“师太明鉴……可……可我如今插翅难飞啊!”他说的是实话。外面那些侍卫,不是摆设。就算九难师太武功通神,能带他一个人走,那苏荃她们呢?神龙教那些兄弟呢?
九难师太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很小的、洗得发白的灰布包,巴掌大小,看起来很旧,边角都磨起了毛边。
她将布包放在桌上,推向韦小宝。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
“这是……”韦小宝疑惑地看着布包,没敢碰。
“青鸾会。”九难师太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韦小宝耳边炸响!“最后一点,干净的,骨头。”
韦小宝猛地抬头,瞳孔骤缩!青鸾会?!那个神秘、庞大、与清廷为敌、却也内部倾轧不断的前明复国组织?九难师太创立,却又被吴三桂渗透、利用的青鸾会?最后一点……干净的骨头?什么意思?
“大明,气数已尽。”九难师太的声音依旧平淡,但韦小宝却听出了一丝深入骨髓的悲凉,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复国,是痴人说梦。我……早就该明白了。”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向了遥远的、血与火的过去:“青鸾会……也早就不是原来的青鸾会了。它成了某些人争权夺利的工具,成了满足私欲的幌子。剩下的,要么是利欲熏心的蠢货,要么是……被蒙蔽的可怜虫。”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韦小宝脸上,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他的灵魂:“你,不是英雄。贪财,好色,油滑,怕死,满口谎言,一肚子坏水。”
韦小宝脸一红,想反驳,却无从辩起。这老尼姑,说话真他妈不留情面。
“但,”九难师太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意味,“你心中,尚存一丝未曾泯灭的义气。对朋友,对身边人,肯拼命。这点,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的伪君子,强。”
韦小宝愣住了。他没想到,会从这位眼高于顶、看透世事的长平公主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这些,”九难师太指了指桌上的灰布包,“是青鸾会最后一批,还真正记得‘反清复明’初衷的人。名单,联络方式,暗号,还有几处隐秘的据点,都在里面。他们分散在各地,身份各异,有的甚至已隐姓埋名。但骨头,还没软,血,还没冷。”
她看着韦小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现在,交给你了。”
“给……给我?”韦小宝指着自己的鼻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太,您……您没开玩笑吧?我……我一个被康熙圈禁的钦犯,自身难保,要这些人有什么用?再说,我……我跟反清复明,八竿子打不着啊!”
“有用。”九难师太的语气不容置疑,“怎么用,是你的事。是带着他们继续那虚无缥缈的幻梦,还是给他们找一条活路,亦或是……让他们在将来的乱世中,能保全一点火种,庇护一方百姓……都由你。”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和……托付:“韦小宝,老尼今日来,是来了却最后一桩心事。这些东西,与其跟着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太婆一起埋进土里,不如……留给你。你或许不是明主,但……未必不是一条生路。”
韦小宝呆呆地看着桌上那个灰布包,又看看九难师太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震惊,荒谬,茫然,还有一丝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
责任。这是一份他从未想过、也绝不想承担的责任。无数活生生的人,无数条命,无数个或许还怀着血海深仇、或许只想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干净的骨头”,就这么轻飘飘地,塞到了他手里。
“师太,您……”韦小宝喉头发干,“您要去哪儿?”
九难师太没有回答。她缓缓转过身,望向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要看穿这重重宫墙,看到那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金陵故都。她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寂,却又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良久,她才幽幽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尘缘已了,该走了。这紫禁城,这大清天下……与我,再无瓜葛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了无牵挂的决绝。
就在这时,门外廊下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阿珂。她似乎察觉到了屋内的异样,推门走了进来。看到九难师太,她浑身一震,清冷的眸子里瞬间涌上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道灰色的、寂寥的背影。
九难师太没有回头。她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包含了人世间所有的沧桑和无奈。
“珂儿。”她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柔和,“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停留。灰影一晃,如同鬼魅,已到了门边。那裂开的毡子缝隙,仿佛有生命般自动合拢。没有风声,没有光影,她就这么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了无痕迹。
来无影,去无踪。
只留下桌上那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灰布包,和屋子里久久不散的、淡淡的、仿佛檀香又仿佛陈旧书籍的冷冽气息。
还有,那句话,在寂静的空气中,幽幽回荡:
“好自为之。”
韦小宝僵硬地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窗口,许久没有动弹。阿珂也站在那里,望着师父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清冷的脸上,滑下两行无声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韦小宝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跌坐在椅子上。他伸出手,颤抖着,拿起桌上那个灰布包。
布包很轻,轻得像没有分量。但韦小宝却觉得,有千钧之重。
他慢慢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神兵利器。只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边角磨损的泛黄纸张,上面用极小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地点、暗号。还有几枚样式古朴的令牌,触手冰凉。
青鸾会。最后的力量。干净的骨头。
这些人或许和他一样,在乱世中挣扎求存,或者怀揣着不切实际梦想的灵魂。
现在,是他的了。
韦小宝看着这张纸,这些令牌,忽然觉得无比荒谬,又想放声大笑。
康熙要夺走他的一切,把他关进笼子等死。顺治老皇帝给了他一个关乎“天下苍生”的虚妄嘱托。吴三桂想要他的命。江湖上无数人想要他怀里的地图。
现在,又多了一个前明公主,把无数条人命,塞到他手里。
他韦小宝,一个扬州妓院里出来的小混混,贪财好色,怕死耍滑,只想搂着七个老婆逍遥快活的小无赖,何德何能?凭什么?
可这沉甸甸的、冰凉的布包,就握在他手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发疼,一直疼到心里。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青鸾最后影,消散在风中。
却把一道更沉重的影子,投在了他的心上。
前路,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