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的黎明尚未完全撕破夜幕，东方天际只透出一线微弱的鱼肚白，海天相接处依旧沉浸在浓稠的墨蓝之中。然而，水帘洞前已是人声鼎沸，火把林立，将悬崖瀑布映照得流光溢彩。万千猴兵猴将整齐列队，肃穆无声，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与瀑布永恒的轰鸣交织在一起。
孙悟空站在队列的最前方。他已褪下了昨日宴饮时的华丽披挂，换上了一身更为利落的装束：锁子黄金甲依旧熠熠生辉，凤翅紫金冠下的脸庞却洗去了最后的迷茫与颓唐，只剩下如金石般坚毅的神情。火眼金睛在晨曦微光中，锐利如初升的寒星，扫视着他一手建立的这方基业，以及眼前这些追随他的孩儿们。
通臂猿猴、马、流、崩、芭等一众老臣大将，立于孙悟空身侧，神情复杂，既有不舍，更有无限的期盼。那艘承载着花果山乃至整个猴族未来的巨大木筏，已然被数十只强健的猿猴合力推入浅海，粗壮的桅杆耸立，那张由兽皮锦缎拼凑而成的风帆尚未升起，静静地卷着，等待着命运的东风。
“孩儿们！”孙悟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传入每一只猴子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俺老孙这便去了！”
没有更多的豪言壮语，昨日已然说尽。他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似乎要将每一只猴子的模样都刻入心中。随即，他转身，不再有丝毫留恋，迈着坚定的步伐，踏着湿润的沙滩，走向那艘在波浪中轻轻起伏的木筏。
海水漫过他的脚踝，小腿。有年轻的猴子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呜咽，立刻被身旁的长者制止。整个猴群，数千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它们的大王，那个从石头里蹦出来，带领它们称霸花果山，如今又要为它们去搏一个长生未来的金色身影。
孙悟空走到木筏边，足尖轻轻一点，身影便如一片金色的羽毛般，轻盈地落在了宽阔的筏身之上。木筏只是微微下沉，显示出极好的浮力与稳固。他转过身，面向海岸，最后挥了挥手。
“看好家业！等俺回来！”
话音落下，他不再迟疑，伸手抓起倚在筏边的一根粗长竹篙——这便是他此行唯一的船桨与武器。竹篙插入水中，用力一撑！庞大的木筏发出一阵低沉的摩擦声，缓缓离开了浅滩，真正驶入了泛着白色浪花的大海。
“恭送大王！愿大王早得长生仙法，归来与孩儿们同享极乐！”
岸上，以通臂猿猴为首，万千猴子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声，声浪甚至一度压过了瀑布的轰鸣。
孙悟空背对着渐渐远去的花果山，手中竹篙不停，左右交替，支撑着木筏向着茫无边际的东方大洋驶去。他始终没有回头。不是无情，而是怕这一回头，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心中那份为求道而必须斩断的牵挂会再次翻涌，动摇了他的决心。
海风渐渐大了起来，带着咸腥的气息，吹动他额前的金色毫毛。初升的太阳终于跃出海平面，将万道金辉洒满海天，也为他金色的身躯镀上了一层更加耀眼的光边。木筏乘着风，借着初升朝阳带来的微弱洋流，速度渐渐加快。花果山那熟悉的轮廓，在他的感知中，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了海平线上一个模糊的黑点，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蔚蓝海水，以及头顶同样浩瀚无垠的苍穹。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开始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但孙悟空只是紧了紧手中的竹篙，火眼金睛直视前方。这份孤独，是他选择长生必须付出的代价。
……
就在孙悟空撑筏离岸，驶入深海的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一片遍布黑色礁石、风急浪高的险恶海域。
一块巨大的、常年被海水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礁石顶端，河洛盘膝而坐，身形仿佛与礁石融为一体。他周身没有丝毫法力波动，甚至连气息都完全内敛，如同一个最普通的石像。但若有大神通者在此，便能发现，他身周的空间存在着极其细微的扭曲，光线掠过他时都会发生不易察觉的偏折，将外界一切探知都悄然隔绝。
他面前，悬浮着那个看似粗陋不堪的航海罗盘。罗盘的指针并非静止，而是在微微震颤，始终顽强地指向东北偏东的某个方向。那里，正是灵台方寸山可能存在的区域。而在河洛的混沌感应中，一道微弱但坚定、充满了蓬勃生机与不屈意志的气运光柱，正从花果山方向缓缓移动，汇入茫茫大海，并沿着罗盘指引的方向，坚定不移地前进。
“开始了……”河洛心中默念。他的计划，也到了最关键的一步。
他缓缓起身，站立在礁石边缘，任凭带着水汽的海风吹动他化作的朴素道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的装扮——一个面色黝黑、皱纹深刻、手掌粗糙、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的老渔夫。甚至连眼神，都模仿得如同一个饱经风霜、看惯海上升沉的老水手般，带着一丝浑浊与沧桑。
这便是他选择的“偶遇”身份。一个在附近海域讨生活，因为前几日风浪太大，被迫在此处礁石区躲避，今日风浪稍歇，正准备修补破网，继续劳作的老渔民。这个身份足够普通，足够合理，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尤其是那位天生灵明、直觉敏锐的石猴。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自身的伪装，确认毫无破绽。甚至连身上都用法力模拟出了淡淡的鱼腥味和海盐的结晶。然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罗盘。
这罗盘，是他计划的核心。材质不过是东胜神洲沿海常见的铁力木与粗铁，样式也是最普通的指南针模样，甚至边缘还有几处磕碰的旧痕，显得古朴陈旧。但内在，却凝聚了河洛的巧思与对大道法则的理解。
他以《天工造化篇》中的微雕符文之术，将极其简易的“星引阵”和“水灵阵”刻入罗盘内部的夹层。星引阵能微弱感应周天星斗，尤其对海外仙山散逸的清灵仙气有模糊指向；水灵阵则能平复罗盘周围小范围内的细微水流波动，使其指针在风浪中保持相对稳定。这两个阵法都极其基础，消耗的能量微乎其微，仅靠吸收天地间游离的稀薄灵气便能维持运转数十年，绝不会因为能量波动而被高手察觉。
最关键的是，他在铭刻阵法时，融入的不是普通的法力，而是一丝极其纯净、几乎与天地灵气无异的混沌之气。这丝混沌之气，既是阵法的核心驱动，也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印记”。只要罗盘在孙悟空身上，无论相隔多远，河洛都能通过自身混沌灵体与这印记的微妙联系，大致感知到孙悟空的位置和状态。同时，这混沌印记的存在，也让这罗盘带上了一丝“缘法”的特性，它会自然而然地引导持有者走向与混沌有缘、或者说，与“变数”相关的方向——灵台方寸山，菩提祖师的道场，无疑正是这样一个所在。
至于罗盘底座夹层里刻的那篇基础避水诀，更是河洛精心挑选。口诀简单至极，甚至连未修炼的凡人若能理解其意，长时间练习也能略微增强闭气能力。对于孙悟空这等灵明石猴，一看便知，稍加运用便能显现效果。这份“小礼”不显山不露水，却能在关键时刻提供切实的帮助，足以在孙悟空心中种下一颗“善缘”的种子，又绝不会影响他拜师学艺的主线进程。
“自然，微不足道，却恰到好处。”河洛再次在心中确认了自己的行动准则。他如同一个最高明的棋手，落下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一子，只为在未来的波澜壮阔中，占据一个极其微妙的先手。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估算着孙悟空木筏的速度和方位。时候差不多了。
心念一动，他身形如同青烟般从礁石上消失，下一刻，已出现在数里外一处相对平缓、有少许沙滩的礁石群背后。这里，距离孙悟空木筏的预计航线仅有数里之遥，且因为礁石阻挡，从海面上不易发现。
河洛一挥手，一张破旧不堪、满是补丁的渔网出现在手中，他随意地将渔网摊在湿润的沙滩上，然后坐在一块低矮的礁石上，真的开始像模像样地“修补”起来。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每一个针脚都模仿着真正老渔民的笨拙与认真，口中甚至还用苍老沙哑的嗓音，哼起了一首不成调子的、带着浓重海边口音的渔歌。歌声被海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更添了几分真实感。
他的神念，却如同无形的大网，早已悄然铺开，笼罩了方圆数十里的海域。他“看”到，那艘巨大的木筏，正撑着一根竹篙，以一种超越凡俗的速度破浪而来。筏上的金色身影，在阳光下耀眼夺目，那蓬勃的生命力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即使隔着这么远，也清晰可辨。
木筏越来越近。五里，三里，一里……
孙悟空正全力撑篙，火眼金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陌生的环境。突然，他耳朵微微一动，捕捉到了风中传来的一丝极其微弱、却与海浪风声截然不同的声响——是人的哼唱声！
在这茫无边际的大海之上，除了他这筏海求仙的，竟然还有旁人？
他心中一凛，随即升起一丝好奇。放缓了撑篙的速度，凝神向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凭借超凡的目力，他穿透稀薄的海雾，看到了那片礁石群，以及礁石背后沙滩上，那个正在埋头补网的黑瘦身影。
一个老渔夫？
孙悟空心思电转。他虽天生地养，不通世故，但灵明之心让他本能地保持着警惕。然而，那老渔夫看起来实在太普通了，身上没有丝毫法力波动，动作迟缓，哼唱的调子也带着一股穷苦人的辛酸味，与他记忆中那些狡猾奸诈的人类形象相去甚远。
或许，只是个普通的讨海人？问问路也好？
想到这里，孙悟空调整了一下木筏的方向，朝着那片礁石滩缓缓靠了过去。
河洛心中暗赞一声这石猴果然灵性十足。他依旧装作毫无察觉，直到木筏靠近沙滩，筏身与海水摩擦发出哗啦声，他才仿佛被惊动般，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写满“惊愕”与“茫然”的脸。
“哎呀！”他发出一声苍老的惊呼，手中的梭子都差点掉在地上，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看着那艘巨大的、完全由原木捆扎而成的木筏，以及筏上那个虽然收敛了气息，但依旧英武逼人、不似凡俗的金毛猿猴。
“你……你是何方神圣？还是……海里的妖精？”老渔夫（河洛）声音带着颤抖，手脚并用地往后缩了缩，一副受到极大惊吓的模样。
孙悟空见对方如此反应，心中那点警惕反而消散了大半。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和善些：“老丈莫怕！俺老孙不是妖精，乃是从东胜神洲花果山来的，欲要筏海访仙，求长生不老之方。惊扰了老丈，还望勿怪。”
他说话间，已轻轻一跃，从木筏上跳下，落在沙滩上，动作轻灵无声。他虽尽量收敛，但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气度，依旧让“老渔夫”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花……花果山？访仙？”老渔夫似乎更困惑了，他揉了揉眼睛，仔细打量着孙悟空，喃喃道，“老汉在这片海域打鱼几十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花果山……你这猴子，模样倒是稀奇，竟有如此雄心，要筏海访仙？这茫茫大海，无边无际，风浪险恶，海怪出没，你……你就靠着这个木筏子？”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属于底层百姓的、朴实的担忧。
孙悟空闻言，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觉得这老渔夫心地不坏。他拍了拍结实的胸膛，傲然道：“老丈放心！俺老孙有些本事，等闲风浪海怪，近不得身！只是这海路茫茫，确实难辨方向。老丈久居此地，可知那海外仙山，在哪个方位？”
老渔夫（河洛）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海外仙山？那都是传说里的地方喽……老汉我只知道，一直往东，越过那片‘鬼哭礁’，再往东北方向，听说偶尔在天气极好的日子里，能看到海天相接处有仙山楼阁的影子，也不知是真是假，大家都说是海市蜃楼，当不得真。”
他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大致与罗盘指针方向吻合，但又说得模糊不清，合乎一个老渔民的见识。
孙悟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海天一色，渺无踪迹，心中也不禁有些嘀咕。
就在这时，老渔夫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上下打量着孙悟空，尤其是他那身不凡的披挂，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这后生……猴子，看你不像恶类，又有这般志向。老汉我没什么能帮你的，只有一件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
他说着，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索起来，最终掏出了那个看似破旧的罗盘。
“这是个指方向的罗盘，据我爷爷说，是他爷爷那辈从一艘遇难的海商船上得来的，虽然旧了，但指针还算灵光。”老渔夫将罗盘递向孙悟空，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不舍与决然的神情，“老汉我一把年纪了，也用不上了。你既要远行，这东西或许能帮你指个方向，免得在海上迷了路，枉送了性命。”
孙悟空看着那递到面前的旧罗盘，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素不相识的老渔夫，竟会将自己的“祖传之物”赠予他。他能感觉到，这老渔夫身上没有丝毫恶意，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善意。
这种毫无所求的赠与，对于在花果山称王称霸、习惯了弱肉强食的孙悟空来说，是一种陌生的体验。他心中微微一暖，那股天生的桀骜似乎也柔和了些许。
“这……如何使得？”孙悟空没有立刻去接。
“拿着吧！”老渔夫强行将罗盘塞到孙悟空毛茸茸的手里，粗糙的手指与孙悟空的毫毛接触，传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唯有河洛自己才能感知的混沌印记，“活着找到仙山，学成本事，比什么都强。这罗盘……或许与你有缘。”
“有缘？”孙悟空握住那尚带着老渔夫体温的罗盘，低头看去。指针在罗盘天池中微微晃动，最终稳定地指向一个方向。不知为何，当他握住这罗盘时，心中对前路的那一丝茫然竟悄然消散了不少，仿佛真的有了指引。
他再抬头看时，只见那老渔夫已经转过身，继续坐下修补渔网，背对着他，挥了挥手，用那沙哑的嗓音道：“走吧走吧，趁现在风浪小些，早些上路。但愿你真能访到仙缘……”
孙悟空看着老渔夫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罗盘，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对着老渔夫的背影，抱了抱拳，虽不伦不类，却透着一股真诚：“多谢老丈赠宝！此情俺老孙记下了！若他日学成归来，定当厚报！”
说罢，他不再耽搁，转身一跃，重新跳上木筏。再次撑起竹篙时，他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将罗盘小心地放在木筏上一处干燥平稳的地方，看了一眼指针方向，调整木筏，加速向着东北方向驶去。
木筏破开海浪，渐渐远去。
沙滩上，“老渔夫”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转过身，望着那变成一个小黑点的木筏，脸上那副沧桑、惊恐的表情渐渐褪去，恢复了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的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无尽的空间，落在了那艘木筏，以及那个承载着无数因果的身影之上。
在他与孙悟空之间，一条肉眼与神念都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微纤弱、却真实不虚的因果之线，已然悄然连接。这条线此刻细若游丝，仿佛一触即断，但它确实存在了。它不涉及命运的重大转折，不关乎气运的剧烈波动，仅仅源于一次看似微不足道的“赠予”与“接受”。
但河洛知道，对于他这等境界的存在，对于他所要谋划的“变数”而言，这一线因果，已然足够。它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虽微，却已打破了绝对的静止。
他低头，摊开手掌，掌心之中，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千万倍、几乎透明的金色猴毛虚影一闪而逝。这是他在塞给孙悟空罗盘时，凭借无上神通，从孙悟空身上悄然摄取的一丝气息印记。有了这印记，再加上罗盘内的混沌标记，今后孙悟空只要还在这洪荒世界之内，便再也难逃他的感知。
“种子已经播下。”河洛轻声自语，海风吹散了他的话语，“接下来，便是静待花开，或者……在风雨来临前，为其稍稍遮荫。”
他的身影渐渐变淡，如同融入海风与水汽之中，最终消失不见。只有沙滩上那几个模糊的脚印，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属于老渔夫的鱼腥味，证明他曾在此停留过。
远处的海平面上，孙悟空的木筏正坚定地驶向未知的远方。筏上的猴王，或许并未深思这次偶遇的意义，只是将那个粗糙的罗盘视为一份来自陌生人的微小善意。但他不会知道，这份善意背后，连接着怎样的棋局，又将如何在他未来的命运中，激起怎样意想不到的波澜。
河洛的这一步棋，落子无声，却已悄然改变了某些东西。西游的剧本，从这一刻起，加入了一个全新的、隐藏在幕后的变量。
（第12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