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界梭的微光在清晨的薄雾中彻底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河洛，或者说此刻的“混沌散人”，独立于清水镇外的小山岗上，任由带有河水湿气的凉风拂动他青色的道袍。
在镇中歇宿一夜，并非为了睡眠，于他这般境界，打坐调息片刻便足以恢复精神。这一夜，他更多是以一种近乎“沉浸”的方式，去感受这南赡部洲最基层的脉搏。客栈跑堂的吆喝、邻屋商贾的算盘声、更夫巡夜的梆子、乃至远处农户的鸡鸣犬吠，这些最平凡的声音，交织成一曲生动而嘈杂的人间烟火曲。
与他曾主宰的北俱芦洲那蛮荒、原始、弱肉强食的氛围截然不同。北洲的气息是暴戾的，灵气混乱而充满侵略性，妖魔横行，法则粗犷，生存是永恒的主题。而这里，南赡部洲，尤其是这大唐王朝的疆域，空气里弥漫的是一种“秩序”的味道。这种秩序，并非单指法律条文，而是一种更深层、更广泛的，由数千载文明积淀、亿万生民共识所构筑的无形壁垒。
天地灵气不再狂野不羁，而是如同被梳理过的江河，虽然依旧浩瀚，却沿着某种既定的脉络温顺地流淌。苍穹之上，似乎笼罩着一张无形而细密的网，那是源自“天庭”的秩序之力，监察天地，赏善罚恶，虽不显化，却无处不在，让一切超凡之力在此地都需谨言慎行。同时，脚下大地传来的，是更为磅礴厚重的人道洪流，蕴含着耕种、读书、祭祀、繁衍所积累的庞大意念，这股力量至阳至正，对妖邪秽气有着天然的压制，也让过于强大的个体力量感到一种沉滞之感。
“这便是天地主角，人道昌盛之象么？”河洛心中暗忖。他尝试将一丝神念更深入地底，去感知灵脉核心，却感到一股温和而坚定的排斥力，仿佛在告诫他此为“人道根基”，外道勿扰。这与在东胜神洲时，可以相对随意探查名山大川的感觉完全不同。
“看来在此地，想要像在北洲那般肆无忌惮地神游万里，或者强行探查某些禁地，恐怕会立刻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河洛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策略。在南赡部洲，尤其是在大唐腹地，低调与融入，是比力量更有效的通行证。
旭日东升，霞光万道，驱散了晨雾，也唤醒了沉睡的清水镇。河洛整理了一下衣冠，手持拂尘，缓步下山，再次融入那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
他没有选择飞行，甚至没有动用任何遁术，就如同一个真正的游方道人，凭借双脚，沿着官道，向着感知中人道气运最为鼎盛的方向——西北方行去。那里，是大唐帝国的腹地，是传说中“八水绕长安”的煌煌帝都所在。
一路上，河洛并不急于赶路。他昼行夜宿，遇城则入，遇村则歇。他走过丰饶的平原，田畴如棋格，稻浪翻滚，农夫赤膊劳作，汗滴禾下土，口中哼着俚曲小调，脸上洋溢着对收成的期盼；他跨过奔腾的江河，帆樯如林，漕运繁忙，船工号子铿锵有力，商旅往来如织，带来四面八方的货物与消息；他穿过起伏的丘陵，茶山叠翠，桑田连绵，采茶女与养蚕妇的欢声笑语在山谷间回荡。
所见所闻，皆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路不拾遗或许未必，但夜不闭户却非虚言。村镇皆有社学，可闻孩童朗朗读书声；城郭之内，坊市分明，车马行人各循其道，可见衙役巡街，秩序井然。佛寺道观遍布各地，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僧侣道士行走其间，大多面容平和，举止有度。
河洛时而会在路边的茶棚歇脚，要一碗大叶粗茶，听南来北往的行商脚夫谈论天下大事、物价行情、奇闻异事；时而会在一处香火不错的道观挂单，与观主或知客道士论道一番，交流些养生吐纳的粗浅法门，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打探些本地乃至京城的消息；时而也会在途经某处名山古刹时，入内随喜，感受那浓郁的信仰之力，观察僧侣的修为与寺规。
他就像一滴水，悄然融入南赡部洲这片人道的海洋，不激起半点涟漪。
通过这细致的观察与聆听，河洛对南赡部洲，尤其是大唐的现状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当今皇帝年号“贞观”，励精图治，朝中有贤臣良将辅佐，天下承平已久，百姓安居乐业，国力蒸蒸日上。这鼎盛的国运，便是那笼罩四野的磅礴人道气运的核心源泉。朝廷设有司天监，监察天下异动，各地城隍、土地体系完善，与阳间官府相辅相成，共同维系着这表面的太平。
然而，在这片盛世华章之下，河洛凭借其超凡的灵觉，依然捕捉到了潜藏的暗流。
佛道之争，比他预想的更为微妙。表面上看，两家和睦共处，甚至常有高僧与名道一起被召入宫闱讲法。但河洛在几次旁听讲经法会后，敏锐地察觉到，僧人口中的“佛法无边，普度众生”，与道士强调的“黄老之术，治国安邦”，其核心诉求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这种差异，在争夺皇家支持、信众香火、以及话语权时，便会显现出来。一些大寺院田产广阔，僧兵隐现；而某些着名道观则与皇室关系密切，甚至参与炼丹求药之事。这不仅仅是教义之争，更是资源与影响力的博弈。
此外，在这片被“秩序”笼罩的土地上，依然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在一些偏远山区，或是前朝古战场遗迹，河洛的神念能隐约察觉到微弱的妖气盘踞，它们极其谨慎，深藏不出，靠着吞噬些许月华或偶尔迷惑落单的行人苟延残喘。这些妖怪，大多灵智不高，实力低微，成不了气候，但它们的存身，本身就说明即便是人道鼎盛如大唐，也无法真正做到“扫清寰宇”。
更让河洛在意的是，他在途经一个刚刚经历过瘟疫的村庄时，于村口的乱葬岗，感受到了一丝极其隐晦、却与北俱芦洲蚀月教能量同源的阴冷气息。这气息淡薄得几乎消散，却带着那股熟悉的、吞噬生命精元的邪异味道。他不动声色地以混沌之气悄然净化了那片区域，心中警惕更甚。蚀月教的触角，果然无孔不入，竟已渗透到南赡部洲的人间疾苦之中，利用灾祸收集负面能量。
这一日，河洛行至一座名为“历阳”的中等城池。此城地处水陆要冲，商贾云集，颇为繁华。入得城来，但见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宽阔整洁，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旗幡招展，贩卖着来自天南地北的货物。行人摩肩接踵，服饰各异，口音混杂，彰显着这座城市的包容与活力。
河洛在城中信步而行，目光扫过那些热闹的市井景象，心中却是一片澄澈。他并非沉溺于这红尘繁华，而是在以一种超然的角度，分析、理解着构成这“人道昌盛”的每一个细节。
他注意到，城中最为宏伟的建筑，除了官府的衙门，便是几座香火极旺的佛寺和道观。其中，一座名为“慈恩寺”的佛寺，占地极广，殿宇巍峨，钟声悠扬，进出香客如织，许多是衣着华贵的士绅商贾。而与之相对，一座名为“玄元观”的道观，则显得更为清幽古朴，但观前停着的豪华马车以及偶尔进出的一些身着官服之人，显示其与官方关系匪浅。
“佛寺聚财，道观近权。”河洛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两种不同的生存和发展策略。佛门广开方便之门，接纳各阶层信众，积攒的乃是普惠的“福德”；而道门，尤其是一些正统玄门，似乎更注重上层路线，积累的是“功德”与“人脉”。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何未来佛法东传，需要大唐皇帝的支持才能顺利推行，因为这直接触及了王朝统治与意识形态的核心。
他在一家临河的酒肆二楼寻了个靠窗的雅座，点了几样清淡小菜，一壶本地酿造的米酒，自斟自酌。耳边传来邻桌几位文士模样的食客的高谈阔论。
“……听闻圣上近日又召见那自天竺而来的波罗颇迦罗蜜多罗法师，于宫中宣讲《瑜伽师地论》，据说龙心大悦，赐下袈裟宝杖无数。”
“哼，释教之言，空谈性命，于国于民何益？岂不知黄老之道，无为而治，方是治国安邦之正理？如今朝中颇有些大臣崇佛，实非国家之福。”
“王兄此言差矣，佛法劝人向善，自有其教化之功。何况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正是百花齐放之时，何必独尊一道？”
“百花齐放？只怕日后尾大不掉！你不见那慈恩寺，田产千顷，僧众数千，不事生产，坐享供奉，长此以往，恐生祸端！”
“好了好了，二位兄台何必争执？饮酒，饮酒！今日只谈风月，不论国是……”
文士们的争论，虽是管中窥豹，却也让河洛看到了这盛世之下，思想领域的波澜。皇帝的态度，显然对佛道势力的消长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而目前看来，当今这位“贞观天子”，对佛道似乎都采取了较为包容的态度，但这平衡能维持多久，犹未可知。
河洛的目光投向窗外，历阳城外的运河上，漕船首尾相接，帆影点点，将南方的粮米、丝绸、瓷器源源不断地运往北方，尤其是那座传说中的帝都——长安。这条繁忙的水道，便是帝国赖以生存的命脉之一，也是人道气运流动的显化。
“长安……”河洛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那里是人道气运最核心之处，是帝国权力的中心，也是未来一切风云际会的起点。他几乎可以肯定，佛道两家的高层，乃至天庭、灵山的使者，此刻必然已有不少潜伏于长安城中，暗中布局，等待时机。蚀月教、血狱阁之类的势力，也绝不会放过这个龙蛇混杂、最适合隐藏的舞台。
他在此地盘桓两日，将历阳城内外细细探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发现特别强大的修士或者妖魔气息，也未再找到蚀月教活动的明显痕迹后，便再次动身，继续向着西北方向前行。
越靠近帝国的中心，河洛感受到的人道气运就越发磅礴厚重。官道愈发宽阔平整，驿站星罗棋布，村镇更加密集富庶。沿途所见的风物人情，也愈发带有一种“王化”之下的规整与气象。百姓脸上多了几分自信与从容，言谈举止间，对朝廷、对律法有着一种天然的敬畏与认同。
这种无处不在的“秩序”感，对于习惯北俱芦洲那种自由不羁、力量至上环境的河洛而言，初时确实有些微的不适，仿佛飞鸟入笼，潜龙在渊。但他道心坚定，很快便调整过来，将这“秩序”视为一种独特的“天道”体现，一种不同于混沌与毁灭的、属于人道的“规则之力”。他不再排斥，而是尝试去理解，去感悟，甚至从中汲取对自己大道有益的养分。
他的混沌之道，包罗万象，这鼎盛的人道秩序，何尝不是一种强大的“现象”？理解它，或许有助于他更深刻地理解何为“世界”，何为“众生”。
半月之后，河洛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重要目标——洛阳。
作为大唐的东都，洛阳的繁华更胜历阳数倍。城池规模宏大，宫阙壮丽，街市如棋盘般规整，洛水穿城而过，舟楫往来，恍若画卷。尚未入城，那冲天而起、混合着浓郁文运、官气、兵威以及庞杂信仰之力的人道气运，便已让河洛为之动容。
他依旧以“混沌散人”的身份入城，找了一间看起来颇为清静的客栈住下。随后数日，他如同在历阳时一般，漫步于洛阳的大街小巷，游览名胜古迹，感受着这座千年古都的深厚底蕴。
在洛阳，他看到了更多佛道交流的迹象，比如某些寺院中设有讲道的法坛，某些道观里也供奉着佛像（虽可能被称为“天尊”化身）；他也看到了更多来自西域乃至更遥远国度的胡商、僧侣，带来了异域的文化与商品，显示着帝国的开放与自信。
在一处名为“天津桥”的繁华之地，河洛驻足良久，看着桥下车水马龙，桥上行人如织，远处宫城的飞檐在夕阳下闪烁着金光。他的神念极其小心地蔓延开去，仿佛融入这城市的呼吸之中。
他“听”到了深宫之中，帝王与重臣商议国事的声音碎片；他“看”到了世家大族庭院深处，文人墨客饮酒赋诗的风雅；他也感知到了那些隐藏在闹市之中的、修为明显高出寻常的修士气息，有的中正平和，应是玄门正宗；有的宝相庄严，当为佛门高僧；还有几缕，气息晦涩诡异，若非身怀异宝，便是修炼了旁门左道之术。
“果然，龙潭虎穴，亦是风云际会之所。”河洛心中了然。这洛阳尚且如此，那长安帝都，又该是何等光景？
他并未在洛阳久留，此地虽好，但终究不是风暴的核心。十日之后，河洛离开了洛阳，再次踏上西行的官道。他的目标，直指那座传说中的，凝聚了南赡部洲乃至此纪元人道精华的终极城池——长安。
他的步伐依旧从容，但若有人能看透他平凡道袍下的本质，便会发现，那双向来平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已有一丝极淡的期待与锐利，如同静伏的猎豹，终于接近了猎物所在的巢穴。
南赡部洲的人道昌盛，他已然见识。但这昌盛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暗流，酝酿着怎样的风暴？而他自己，这位来自北俱芦洲的混沌道尊，又将在这波澜壮阔的舞台上，扮演怎样的角色？
答案，或许就在不远的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