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府邸被围,已过去半日。
昔日车水马龙的朱漆大门前,此刻唯有披坚执锐的御前侍卫肃立,铁甲在阴郁天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将一切窥探与往来隔绝在外。
府内,那股无形的压抑已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仆役们行走时皆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生怕一点多余的声响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连廊下的雀鸟都噤了声,偌大的王府沉寂得如同一座华丽的陵墓。
月影阁书房内,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只点了一盏孤灯。
江浸月坐在窗边,面前摊着那幅被血珠污了的绣品,她却无心再看。
指尖上那个细微的刺痕已然凝结,但心头的寒意却愈发深重。
云卷和蕊珠都被她打发出去了,一个被她派去小心打探前院还能探听到的零星消息,另一个则守在院门内,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她需要绝对的安静来思考。
当前的局面,险恶至极。
皇帝直接动用御前侍卫围府,并紧急召见三法司主官,这已远超寻常调查的范畴,分明是将其视作谋逆重案来处理。
联想到之前二皇子倒台的迅雷不及掩耳,顾玄夜此刻的处境,可谓九死一生。
问题的核心,在于那几封被篡改的密信。
皇帝看到了什么?
信中被歪曲到了何种程度?
是仅仅怀疑顾玄夜与敌国往来过密,还是已经坐实了“通敌叛国”的可怕罪名?
这决定了他们还有多少转圜的余地。
脚步声在院中响起,沉稳,却比平日略显急促。
是顾玄夜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墨紫色蟒袍,身形挺拔,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眼底带着血丝,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虑与煎熬。
他挥手示意欲行礼的蕊珠退下,径直走入书房,反手关上了门。
室内光线昏暗,将他脸上那份强撑的镇定映照得有些模糊。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向主位,而是直接来到江浸月对面的椅旁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紫檀木小几,几上那盏孤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你都知道了。”
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江浸月抬眼看他,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核心:“殿下,如今情势,关键在于陛下看到了什么,又信了几分。”
顾玄夜深吸一口气,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密信渠道被截,内容被篡改。对方手段高明,并未全盘伪造,而是在关键处添油加醋,尤其是……提到了玄京布防图。”
江浸月瞳孔微缩。
布防图!
这已触碰了帝王最敏感的神经,远比普通的情报交换要致命百倍。
她立刻追问:“殿下手中,可留有与晏国往来所有信件的完整底档?以及,能证明那些‘富商’实为殿下所派细作的旁证?”
“有。”
顾玄夜肯定道:“所有密信往来,皆有密码底册和抄录存档,存放在只有我和文镜知道的密室。至于那些人的身份……他们明面上的掩护身份做得极好,但若要强行证明其为我效力,并非毫无痕迹,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
“一旦交出,我在晏国经营多年的情报网络,将毁于一旦。而且,父皇是否会相信这些‘自证清白’的证据,犹未可知。他若先入为主,认定我通敌,这些证据反而可能被曲解为狡辩。”
这便是最大的困境。
证据可以交,但交了,等于自断臂膀,并且未必能取信于多疑的帝王。
不交,便是默认罪名,下场可想而知。
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窗外,似乎起风了,吹得窗纸呜呜作响,更添几分凄惶。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细微的争执声。
是蕊珠试图阻拦的声音:“文镜先生,殿下和姑娘正在议事……”
“让开!天都要塌了,还议什么事!”
文镜先生苍老而焦急的声音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失态。
顾玄夜与江浸月对视一眼。顾玄夜扬声道:“让先生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文镜先生几乎是踉跄着进来,他官袍有些凌乱,额上带着汗,平日里那份从容镇定荡然无存。
“殿下!大事不好!”
他声音发颤:“老臣刚得到宫里透出的零星消息,陛下……陛下在御书房大发雷霆,当着宗令、刑部、大理寺三位大人的面,直斥殿下……其心可诛!言语间,已拿殿下与废太子、二皇子相提并论!”
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顾玄夜心上。
他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连挺直的背脊都似乎微微佝偻了一下。
与那两人相提并论……父皇这是已经给他定了性吗?
文镜喘着粗气,继续道:“而且,五皇子……五皇子此刻也在御书房外候着,说是……有关于北境军务的‘要事’需向陛下禀报!他此时出现,绝非巧合!”
顾玄朗!果然是他!
顾玄夜眼中瞬间迸射出骇人的寒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无力感淹没。
知道是谁又如何?如今刀俎在手的是父皇!
文镜看向顾玄夜,老眼通红:“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陛下盛怒至此,若再不拿出足以取信于他的举措,只怕……只怕诏狱就在眼前了!”
绝望的气氛如同冰冷的潮水,弥漫在小小的书房内。
自断情报网络是剧痛,但若连命都保不住,留着网络又有何用?
一直沉默的江浸月,在此刻忽然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暗夜中划破迷雾的灯塔:“殿下,文镜先生,我们或许……想错了方向。”
顾玄夜和文镜同时看向她。
江浸月站起身,走到那盏孤灯旁,跳动的火苗在她沉静的眸子里映出两点光亮。
“陛下此刻最在意的,并非殿下是否真的通敌——因为他已先入为主地怀疑了。他真正在意的,是殿下的‘势’,是殿下暗中培植的力量,是否已对他构成了威胁。他害怕殿下成为第二个、第三个试图挑战他皇权的儿子。”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顾玄夜瞬间变得无比锐利的眼神,继续道:“所以,我们自证清白的重点,不应仅仅在于证明密信的真伪,更在于……如何消除陛下对殿下‘势大欺主’的恐惧。”
“如何消除?”
顾玄夜声音干涩地问。
“交出一切。”
江浸月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不是只交出密信底档,而是交出最能代表殿下权势的东西。比如……兵权。”
“兵权?!”
文镜失声惊呼,
“殿下如今能稳住局面,大半倚仗便在手中掌握的这部分京畿与北境兵权!若交出,如同猛虎拔去利齿,日后岂非任人宰割?”
“先生!”
江浸月目光灼灼地看向文镜,
“若不交,眼下这一关就可能过不去!与彻底倾覆相比,断腕求生,尚有一线生机!陛下见到殿下主动交出最令他忌惮的兵权,便知殿下并无反意,至少暂时没有。这份‘自晦’与‘表忠’,或许比千万句辩解更有力!唯有先让陛下放下杀心,我们才有机会慢慢证明密信的真伪,才有日后图谋!”
她转向顾玄夜,眼神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殿下,情势危急,已容不得犹豫。交出兵权,自陈所有细作网络,将一切野心摊开在陛下面前,但要将这野心,包装成‘为国雪耻’的忠心和急于为父分忧的孝心!强调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助宸国一雪前耻,击败晏国!这是陛下多年的心结,或可触动圣心!”
顾玄夜死死地盯着跳动的灯焰,胸膛剧烈起伏。
交出兵权,交出多年心血……这无异于将他多年拼搏得来的一切,亲手奉还,甚至可能永无翻身之日。
这份决断,太重,太痛。
秋雨终究是落了下来,起初是疏落的豆大雨点,砸在月影阁的青瓦上噼啪作响,旋即连成一片滂沱,哗哗地冲刷着庭院中的草木,也仿佛要将这座府邸连日来的压抑与恐惧一并洗去,却只留下更深的湿冷与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