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永熙城的秋意浓得化不开。
这日午后,苏婉儿做东,在城西墨韵轩举办了一场小规模的文人雅集。
轩外几株老梧桐已是满树金黄,偶尔有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在青石板上铺就一层松软的地毯。
轩内燃着清雅的鹅梨帐中香,与窗外飘来的草木清气交织,别有一番韵味。
沈昭昭乘着沈府的青篷马车准时抵达。
她今日特意选了一身素雅的月白绫裙,外罩淡青色素面比甲,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通身上下再无多余装饰,与这文人雅集的氛围相得益彰。
踏入轩内,只见已有十余人到场。
除了熟识的苏婉儿、林静书,竟也见到了凌香的身影。
凌香今日破天荒地穿了件杏子黄绣缠枝纹的襦裙,虽仍显利落,却总算有了几分闺秀模样,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案几上的青玉镇纸。
见沈昭昭到来,苏婉儿立即迎上前,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低声笑道:“可算来了,方才静书还在问起你呢。”
说着便为她引荐在场的几位年轻文人——国子监博士之子文宇,太常寺少卿的公子赵谦,还有两位在永熙城小有名气的青年诗人。
沈昭昭一一见礼,姿态从容不迫。
她注意到文宇气质儒雅,谈吐不俗;赵谦则略显浮躁,目光总在她脸上流连;
而那两位诗人,一个清高孤傲,一个温和谦逊,倒是相映成趣。
雅集伊始,照例是品茗闲谈。
侍女奉上今秋新焙的龙井,茶香氤氲中,众人品评着轩内悬挂的一幅《春江花月夜图》,言辞风雅,引经据典。
沈昭昭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子,大多时候只是静静聆听,偶尔在林静书或苏婉儿问及时,才轻声说上一两句见解,每每都能切中要害,却又点到即止,并不刻意卖弄。
约莫半个时辰后,文宇命书童取来一个紫檀木长匣,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幅卷轴。
“诸位,”
他神色郑重:“今日有幸,得见边关守将杨老将军亲笔所作的《塞上秋暝图》,特请诸位共赏。”
画卷徐徐展开,一股苍凉雄浑之气扑面而来。
画中暮色四合,远山如铁,一轮孤悬的落日将天边染成凄艳的橘红色。
枯黄的草原上,几株胡杨倔强挺立,枝叶已被秋风剥蚀得所剩无几。
近处一座烽燧默然矗立,燧台上隐约可见守卒的身影,在苍茫天地间显得格外渺小。
整幅画用笔遒劲,墨色沉郁,将边塞秋日的萧瑟与戍边将士的孤寂表现得淋漓尽致。
“好画!”
赵谦率先击掌赞叹,
“笔力雄健,意境深远,非亲身经历者不能为也。”
文宇点头道:“正是。杨老将军戍边三十载,此画可谓融入了毕生心血。今日雅集,在下冒昧,想请诸位为此画题诗一首,以彰其意。”
然而,这幅画的雄浑气象与边塞情怀,显然超出了在座多数人的阅历。
几位才子沉吟半晌,所作诗句要么失之纤巧,要么流于空泛,总觉配不上画中那股沉郁壮阔的意境。
就连素来才思敏捷的林静书,也微微蹙着秀眉,迟迟未能落笔。
轩内一时陷入沉寂,只听得见窗外秋风掠过竹林的沙沙声。
凌香耐不住这沉闷,小声嘀咕:“这画看得人心里发堵,作诗更是难为人。”
苏婉儿也蹙着眉道:“这边关景象,我们女儿家哪里想象得到?”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清越的声音自角落的屏风后响起:
“铁山凝暮色,孤日下荒原。
风卷黄沙起,云垂烽燧昏。”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开篇十字,便将画中苍茫的暮色与辽阔的荒原勾勒得如在目前。
那“铁山”二字用得极妙,既写出远山的颜色,更暗喻边关的坚不可摧。
众人皆是一怔,不约而同地望向那座紫檀木雕花屏风。
只见屏风后,那抹月白色的身影依旧端坐,并无现身之意。
短暂的停顿后,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更深沉的慨叹:
“戍客望乡处,征鸿过塞门。
谁知鞍马苦,尽作画中魂。”
下半阙笔锋一转,从写景转入抒情。
戍边将士望乡的愁苦,南飞鸿雁过塞的凄凉,最后以“画中魂”三字作结,既点明画作主题,又将戍边将士的艰辛升华到更高的境界。
全诗对仗工整,意象雄浑,情感真挚,完全超脱了闺阁诗的局限。
诗声刚落,满堂寂然。
文宇第一个回过神来,激动得站起身来:“好诗!铁山凝暮色,孤日下荒原,开篇便气象万千!谁知鞍马苦,尽作画中魂,更是点睛之笔,将画作与戍边将士的魂魄融为一体!妙极!”
林静书眼中异彩连连,她自幼饱读诗书,更能体会这首诗的妙处。
她望向屏风的方向,目光中充满了钦佩:“对仗工整而不呆板,意象雄浑而不粗粝,更难得的是这份感同身受的胸怀。”
其他几位文人也纷纷从震惊中清醒,交口称赞。
“这气魄,哪里像是闺阁女子所作?”
“用字精当,意境高远,堪称佳作!”
“不知屏风后是哪位大家?还请现身一见!”
苏婉儿又惊又喜,拉着凌香的手低声道:“是昭昭妹妹!真没想到她还有这般胸怀!”
凌香虽不通诗律,但那诗中的边塞意象与她将门出身的心性极为契合。
她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气激荡,比看了十场马球赛还要痛快,当即拍案道:“好诗!昭昭妹妹这首诗,把戍边将士的心声都说出来了!比我爹军中的文书写得还要真切!”
面对众人的赞叹与恳请,屏风后的沈昭昭却依旧平静。
她轻声回应,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诸位过誉了。小女子不过偶有所感,信口吟来,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今日偶感风寒,不便露面,还望海涵。”
她坚持不露面,更让这“神秘才女”的形象深入人心。
众人虽觉遗憾,却也不好强求,只是心中对这位沈府千金的评价,又拔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雅集在众人的赞叹声中结束。
散去时,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着那首不知诗名、却惊艳四座的《塞上秋暝诗》,以及屏风后那位惊才绝艳却又神秘莫测的沈昭昭。
回府的马车里,凌香依旧兴奋不已,对着前来接她的兄长凌风,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哥!你是没听到!昭昭妹妹今天作的那首诗,真是太绝了!”
凌香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什么铁山凝暮色,什么征鸿过塞门,写得太有气势了!完全不像那些娇滴滴的才女作的诗!”
凌风骑着马跟在马车旁,他今日休沐,穿着一身墨蓝色常服,愈发衬得身姿挺拔。
听着妹妹喋喋不休的夸赞,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马球会上那个鹅黄胡服、点评战术时目光锐利的少女,以及赏花宴传闻中面纱遮面、举止得体的模样。
他原本以为,那沈昭昭不过是个懂得投其所好的商贾之女,或许有几分小聪明,仅此而已。
但妹妹口中这首雄浑苍劲的边塞诗,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一个自幼长于江南水乡的少女,如何能写出这般贴近戍边将士情怀的诗句?
“哥,你说是不是很厉害?”
凌香见兄长不语,追问道。
凌风回过神,目光深邃,点了点头:“若真如你所说,确实不凡。”
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道,
“她一个江南长大的女子,怎会对边塞风光有如此感悟?”
凌香不假思索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昭昭妹妹见识广博,许是从书上看来的,或是听人说起过。反正我觉得她跟别的姑娘都不一样,不仅懂马球,还能作出这样的诗,真是......”
她想了想,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凌风没有再问,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收紧。
不一样?确实不一样。
这份“不一样”,是源于天性聪慧,还是别有缘故?
他身为京畿卫副统领,职责所在,让他对任何“不寻常”的人和事都保持着警惕。
这位突然出现在永熙城、迅速引起关注、并且似乎有意无意与他妹妹交好的沈府千金,身上的谜团似乎越来越深了。
而此刻的沈府流霞院内,沈昭昭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
方才那首诗,是她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既要扬名,就要一鸣惊人。
选择边塞题材,既能展现超越寻常闺秀的格局,又能巧妙地触动凌家这类将门的心弦。
效果看来不错,凌香的反应尤其热烈。
只是......不知那位心思缜密的凌少将军,会作何想?
“蕊珠,”
她轻声吩咐,
“将前日李嬷嬷送来的那几本《永熙诗钞》找出来。”
她需要更多地了解当下永熙文坛的偏好,让自己的“才华”展露得更符合“沈昭昭”应有的轨迹——有灵气,有见识,但根基仍显“稚嫩”。
真正的猎人,不仅要会抛出诱饵,更要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锋芒。
凌风这条线,需要更耐心、更精巧地牵引。
而今日这首诗,便是投向他心湖的第一颗石子。
涟漪已起,且看后续,如何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