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柴房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最后一丝光线被彻底隔绝。
潮湿的霉味、陈年木屑的腐朽气息,以及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瞬间将两人吞没。
黑暗如同实质的淤泥,黏稠得令人窒息。
江浸月像一摊烂泥般瘫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每一寸骨头都像是被拆开又胡乱组装起来,尖锐的疼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几近涣散的意识。
鞭挞留下的火痕,棍棒造成的淤伤,还有被粗暴拖行时擦破的皮肉,都在叫嚣着。
比身体更痛的,是那颗被彻底碾碎的心。
鸢儿背叛时那得意的嘴脸,徐嬷嬷冰冷的嘲讽,护卫们狰狞的笑容,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旋转,最终定格在云烟姐姐那双死不瞑目的、空洞望着天空的眼睛。
自由。多么可笑。
就在她意识模糊,几乎要沉入无边黑暗时,身边传来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是巧娘。
月奴艰难地转动脖颈,在极致的黑暗中,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模糊的、蜷缩在一起的轮廓。
巧娘替她挡下了大部分后来的责打,尤其是那几记沉重的藤条,几乎都落在了她的背上和手臂上。
“巧……巧娘……”
月奴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哭腔和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对……对不起……连累了你……”
她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当徐嬷嬷命人将她拖回醉仙楼后院,当粗长的藤条带着风声狠狠抽下时,是这个平日里对她非打即骂、刻薄寡恩的过气花娘,
如同疯了一般从西厢冲了出来,不管不顾地扑在她身上,用自己并不强壮的后背,硬生生替她承受了那暴雨般的鞭挞。
“嬷嬷!住手!别打了!”
巧娘当时的声音凄厉而绝望,死死护住身下几乎昏死的月奴,抬头对着盛怒的徐嬷嬷嘶喊,
“是我!是我老糊涂了!是我不甘心!是我看她是个好苗子,起了私心,教唆她跑的!是我告诉她守卫换岗的时辰,是我告诉她怎么引开那条狗!都是我的错!你要打就打我!打死我这个没用的老货!”
她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徐嬷嬷气得脸色铁青,最终冷哼一声:“好!好得很!巧娘,你倒是长本事了!既然你们‘师徒情深’,那就一起受着吧!给我关进柴房,谁也不准给吃的喝的!”
回忆至此,泪水混合着血水,再次模糊了月奴的视线。
为什么?巧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明明可以置身事外,明明可以继续在西厢苟延残喘……
黑暗中,一只冰冷而颤抖的手,摸索着,找到了月奴同样冰冷的手,然后紧紧握住。
那手上布满粗糙的茧子和新添的伤痕,力道却异常坚定。
“傻……傻孩子……”
巧娘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被烈火煅烧过的清醒,
“说什么……连累……”
她喘息了几下,积攒着力气,声音渐渐带上了一种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这醉仙楼……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云烟怎么死的……你看清楚了……梅香怎么被拖走的……你也看见了……像我这样……没了价值的……下场只会更惨……”
她的手用力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月奴的皮肉里,传递着一种锥心的疼痛和力量。
“疼吗?”
她问,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如同鬼魅。
月奴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尽管知道巧娘看不见。
“疼就对了……”
巧娘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
“记住这疼……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要记住……心里这恨!记住鸢儿那贱人是怎么卖友求荣的!记住徐嬷嬷那老虔婆是怎么草菅人命的!记住那些把我们当玩意儿、当牲畜看的男人的嘴脸!”
她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带着一种倾尽所有的灌输:“光记着还不够……光恨……也没有用……得像淬火一样……把这疼……这恨……都炼进你的骨头里!让它们变成你的力气!”
她挣扎着,凑近月奴的耳边,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如同诅咒,又如同预言:“月儿……你听着……在这里……要么像蝼蚁一样被踩死……要么……就得忍着疼……流着血……拼了命地……往!上!爬!”
“爬到他们上头去!爬到谁也动不了你的地方去!爬到……能把所有欺辱过你、背叛过你的人,都狠狠踩在脚下的地方去!”
“听见没有?!爬上去!”
这最后一声低吼,耗尽了巧娘所有的力气,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蜷缩着身体,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月奴躺在冰冷的地上,感受着巧娘手中传来的、如同火焰般灼热的恨意与执念,感受着浑身伤口叫嚣的疼痛,感受着心底那片被背叛和绝望冰封的荒原,正被这淬火的恨意点燃。
黑暗之中,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紧紧握住了袖中那片一直藏着的、边缘锋利的碎瓷片。
冰冷的瓷片边缘割破了她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让她混乱的思绪变得异常清晰、坚定。
泪水不再流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冰冷和决绝。
她记住了。
记住了这刻骨的疼。
记住了这焚心的恨。
更记住了巧娘用血肉为她铺就的、这条唯一可能活下去的路——爬上去!
柴房的黑暗,不再仅仅是绝望的囚笼,它成为了一个熔炉,一个将天真、软弱、依赖彻底焚烧殆尽,只留下仇恨、野心和生存本能的黑铁熔炉。
江浸月,正在这熔炉之中,完成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淬火与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