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宸帝那句“证明你的清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寒光凛冽。
顾玄夜深知,父皇的猜忌并未因他上交兵权而消散,那几封被篡改的密信,尤其是“玄京布防图”五字,仍是足以致命的毒刺。
他没有丝毫犹豫,再次深深叩首,声音清晰而坚定:“儿臣遵旨!为证清白,儿臣愿将多年来与安插在晏国境内所有人员往来的密信底档、密码译本、人员名单及联络方式,全部呈交父皇御览!所有往来,皆有据可查,绝无半句虚言!”
此言一出,不仅宸帝眼神微动,连一旁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五皇子顾玄朗,脸色也瞬间僵硬。
全部交出?这意味着顾玄夜在晏国经营多年的情报网络将彻底暴露,付诸东流!
这份自证清白的代价,未免太过惨重!
他难道真的不怕……
“准。”
宸帝吐出一个字,目光深沉难测。
顾玄夜起身,转向御书房门口,对一直候在门外的墨羽沉声道:“去,将文镜先生请来,还有……他带来的所有东西。”
墨羽领命,快步离去。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等待。
顾玄朗心中焦躁,忍不住再次开口:“父皇,三哥此举固然显得坦荡,但焉知这些所谓‘底档’不是临时伪造,以图混淆视听?”
宸帝瞥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只是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呷了一口,目光依旧停留在顾玄夜身上,带着审视与考量。
不多时,文镜先生在墨羽的陪同下,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入御书房。
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脸色苍白,眼神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跪倒在地,将木匣高高举起:“老臣文镜,奉三皇子殿下之命,将此匣呈送陛下。匣内乃殿下与晏国细作往来之全部密信抄录底档、密码破译册、部分人员代号及联络方式记录,请陛下圣鉴!”
刘瑾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木匣,感受到其分量,心中也不由一凛。
他将其小心地放在龙案之上,打开匣盖。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册簿,纸张新旧不一,墨迹深浅不同,显然并非一时之功。
宸帝放下茶盏,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册子。
那是密码破译册,里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与文字的对应关系,复杂而精密。
他又拿起一叠密信抄录底档,与之前刘御史呈上的那几封被篡改的密信对比。
时间一点点流逝,御书房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宸帝看得很仔细,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微蹙。
那些底档上的内容,与篡改后的密信相比,少了那些要命的“私运粮草”、“铲除异己”以及最关键的“玄京布防图”等字眼,更多的是关于晏国朝堂动向、民生经济、军队调防等情报的请求与汇报,虽然同样涉及机密,但性质截然不同。
更重要的是,这些底档数量庞大,时间跨度长达数年,笔迹、用语习惯、传递方式的前后一致性,以及那本复杂且绝非短时间内能够伪造的密码册,都强有力地证明了其真实性。
这绝非临时抱佛脚能够伪造出来的!
顾玄朗也意识到了不妙,他紧紧盯着宸帝的脸色,试图从中找出怀疑的痕迹,却发现父皇的眼神越来越沉静,那最初的暴怒似乎在一点点被这些铁证消磨。
他心急如焚,忍不住再次出声:“父皇,即便这些底档为真,也只能证明三哥确实派了细作,但如何证明他没有二心?或许……或许他呈上的,只是经过筛选的部分!”
顾玄夜此时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顾玄朗,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五弟似乎对为兄的‘罪证’格外关心。这些底档在此,时间、内容、密码皆可核对。若五弟不信,大可请父皇派遣得力之人,依照这密码册,重新破译核对所有往来信函,看看是否有一字一句,提及危害宸国、通敌叛国之举!”
他顿了顿,转向宸帝,语气转为沉痛:“父皇明鉴!儿臣派遣细作,虽有违国法,然初衷确实是为了窥探晏国虚实,知己知彼!当年我宸国战败,割地赔款,此等奇耻大辱,儿臣身为皇子,无一日敢忘!儿臣恨不能立刻提兵北上,收复河山!正因如此,才铤而走险,行此下策,只为有朝一日,我宸国铁骑能马踏永熙,一雪前耻!”
他的声音逐渐激昂,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悲愤与赤诚,在御书房内回荡:“儿臣深知,此法不妥,已引父皇震怒,更授人以柄,构陷儿臣通敌!儿臣悔不当初!但儿臣对父皇、对宸国之忠心,天地可表!若儿臣真有二心,又岂会将这些年来所有心血、所有隐秘,毫无保留地呈于父皇面前?儿臣交出兵权,交出细作网络,已是自绝羽翼,只求父皇能相信儿臣这片为国雪耻之心!”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掷地有声。
既有对过往行为的悔过,更有对忠心的剖白,将他的“野心”完全导向了“忠君爱国”的轨道,尤其是紧紧扣住了“雪耻”这个宸帝心中多年的郁结。
宸帝看着龙案上那满满一匣子的底档,又看了看跪在下方,因为激动而眼圈微红、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儿子,再回想他主动上交兵符印信的决绝,心中的猜忌,终于开始松动。
证据链是完整的。
这些底档的真实性毋庸置疑。
顾玄夜的行为,虽然违规,但动机……
似乎确实如他所说。
而反观那几封指控他通敌的密信,虽然看似确凿,但若与这大量的底档对比,其添加上去的部分,就显得格外突兀和刻意。
尤其是“玄京布防图”,在如此大量的原始通信中竟无一丝一毫的前期铺垫,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宸帝的目光,缓缓转向了脸色已然有些发白的五皇子顾玄朗。
顾玄朗感受到父皇审视的目光,心头剧震,急忙辩解:“父皇,即便三哥证据确凿,但私设细作,结交敌国,终究是重罪!岂可因一番言辞便轻轻放过?此风一开,日后……”
“够了!”
宸帝猛地打断他,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自有决断!”
他重新看向顾玄夜,眼神复杂,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顾玄夜,你私设细作,结交敌国,虽情有可原,然国法难容!更兼行事不密,引朝野非议,其罪一;惹朕忧心,其罪二!”
听到“其罪一”、“其罪二”,顾玄夜的心再次提起。
文镜先生更是伏在地上,浑身颤抖。
然而,宸帝话锋一转:“然,念在你一片为国之心,主动上交权柄、坦白一切,尚无确凿证据证明你通敌叛国……朕,姑且信你此次。”
“儿臣……谢父皇隆恩!”
顾玄夜重重叩首,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轰然落地!他知道,最危险的一关,过去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宸帝语气转厉,
“即日起,削去你协理北境军务之权,京畿巡防营调遣权由朕直接接管!罚俸三年,于府中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踏出府门半步!朝中一应事务,暂不必理会!”
这是预料之中的惩罚。
削权、禁足、罚俸,虽然沉重,但比起通敌叛国的罪名,已是天壤之别!
“儿臣领旨谢恩!定当深刻反省,恪守本分!”
顾玄夜再次叩首。
宸帝挥了挥手,意兴阑珊:“都退下吧。”
“儿臣告退。”
“老臣告退。”
顾玄夜和文镜叩首,缓缓起身,退出了御书房。
顾玄朗见状,也只得悻悻地行礼告退。
在经过顾玄夜身边时,他投去一个冰冷而充满恨意的眼神,却只得到顾玄夜一个毫无波澜的回视。
走出御书房,秋日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顾玄夜才感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看了一眼身旁仿佛虚脱般的文镜,低声道:“先生,辛苦了。”
文镜摇了摇头,老泪纵横:“殿下……保住根基就好,保住根基就好啊!”
而御书房内,宸帝独自坐在龙椅上,看着龙案上那一边是几封致命的“密信”,另一边是满满一匣的“底档”,眼神幽深。
他相信了顾玄夜的清白,但那份因儿子势力膨胀而产生的忌惮,却并未完全消失。
经此一事,他更加确信,这个三儿子,能力、魄力、隐忍,都远超常人。
“刘瑾。”
“老奴在。”
“传朕口谕,着人仔细核对这些底档,看看是否还有遗漏。”
“是。”
“还有,”
宸帝目光微冷,
“查一查,那几封密信,最初是如何落到刘文正手中的。”
“老奴明白。”
刘瑾躬身应道,心中凛然。
陛下这是……对五皇子也起了疑心?
殿外,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一场滔天风波看似暂时平息,但皇权之下的暗流,却从未停止涌动。
顾玄夜虽自证了清白,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