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御花园中的菊花开始显出颓势,太液池的残荷在秋风中摇曳,带着几分凄清的美丽。
永熙宫的天空总是显得格外高远,湛蓝的底色上抹着几缕薄云,阳光依旧明亮,却失去了夏日的灼热,变得清透而微凉。
这样的天气,最易引人遐思,也最易牵动心底那些细微的情绪。
自晋封柔嫔后,沈昭昭的恩宠看似稳固,流云殿也俨然成了后宫新的焦点。
但她深知,帝王的热情如同这秋日的天气,看似晴好,却不知何时便会转凉。
她需要的,不是一时的盛宠,而是让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将心也一点点系在她身上。
这日午后,楚天齐难得有半日清闲,并未如常般径直前往流云殿,而是先去了书房,打算找本闲书翻阅。
行至通往书房的回廊时,却隐约听到前方亭子里传来女子轻柔的说话声,夹杂着些许笑声。
他脚步微顿,听出那是新近入宫、以一手出色丹青颇得他两句夸赞的苏宝林的声音,似乎在向画院的一位女官请教画技。
他并未在意,正准备绕行,眼角余光却瞥见回廊另一头,一抹熟悉的湖水绿色身影悄然转身,向着来路走去。
是昭昭。
她似乎也看到了他,以及亭子里的苏宝林,却并未上前,只是脚步略显匆忙地离开了,留下一个纤细而……带着几分落寞的背影。
楚天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并未多想,径直去了书房。
然而,当他晚间习惯性地摆驾流云殿时,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
殿内依旧暖香萦绕,沈昭昭也依旧温柔恭顺地迎驾,亲自为他布菜斟茶,只是……那份往常如同春水般荡漾在他周身的、全然的依赖和欢喜,似乎淡了些许。
她依旧在笑,那笑容却仿佛隔了一层薄纱,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黯淡。
“爱妃今日似乎兴致不高?”
楚天齐放下银箸,握住她正在为他盛汤的手,关切地问道。
沈昭昭的手微微一颤,随即若无其事地抽回,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轻柔如常:“陛下多虑了,臣妾很好。”
她将汤碗轻轻放在他面前,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飘忽,
“只是……只是午后路过回廊,见苏妹妹与画院女官论画,其乐融融,陛下也曾赞她画意灵秀……想起臣妾于此道愚钝,不免有些自惭形秽罢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抬起眼帘,对他绽开一个极其明媚、却莫名让人觉得心酸的笑容,仿佛在极力掩饰着什么:“是臣妾妄自菲薄了,陛下快尝尝这汤,今日的火候似乎正好。”
这欲言又止,这强颜欢笑,这不着痕迹地点出他称赞过别的妃嫔,再联想到她下午那个匆忙离去的落寞背影……
楚天齐心中霎时间如同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疼,却泛起一圈圈清晰的涟漪。
他看着她明明在意,却故作大度的模样,看着她那努力维持笑容却掩不住眼底一丝委屈的神态,一种混合着怜惜与些许愧疚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她在他面前,向来是解语花,是温柔乡,是全然信赖他的昭昭。
此刻这小小的醋意,非但没有让他不悦,反而让他觉得……她更加真实,更加生动,也更加让他想要揽入怀中好好安抚。
他伸手,再次握住她的手,这次用了些力道,不容她挣脱。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声音低沉而温柔:“傻昭昭,朕夸她画好,不过是随口一言。若论灵秀通透,心思玲珑,谁能及得上朕的昭昭分毫?”
沈昭昭被他握着手,听着他这近乎情话的安抚,眼圈竟是微微泛红,她连忙别开脸,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强自压抑:“陛下就会哄臣妾开心……原是臣妾贪心了,竟……竟盼望在陛下心中,是那独一无二的……”
她幽幽一叹,那叹息声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落在了楚天齐的心上。
说完,她轻轻抽回手,站起身,背对着他,走向窗边,只留给他一个纤细的、仿佛承载了无尽落寞与强撑坚强的背影。
窗外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竟让她看起来有几分即将羽化登仙般的脆弱。
楚天齐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那点涟漪骤然扩大,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念与动容。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女子对他的在意,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又是如此的……情深。
这一晚,楚天齐虽宿在流云殿,却明显感觉到沈昭昭那份若有若无的疏离。
她依旧温顺,却不再像往常那般主动依偎,仿佛在自己周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这种微妙的变化,让楚天齐在享受她温柔伺候的同时,心底却像是缺了一小块,空落落的,忍不住想要做些什么,来打破这层隔阂,重新看到她全然依赖的笑容。
翌日,前朝传来消息,北境戎族骚扰不断,几位将领在战略上争执不休,户部又在粮饷问题上扯皮,让楚天齐颇为头疼,心情也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下意识地又来到了流云殿,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烦躁。
沈昭昭早已从宋才人那里得知了前朝的大致风向。
见到楚天齐这般神色,她并未多问,只是如同往常一样,迎他入内,为他解下披风。
然后,她默默地点燃了具有宁神效果的“雪松香”,又亲手沏了一杯他喜爱的浓茶。
她没有像其他妃嫔那样,试图用言语劝慰,或是献上歌舞转移他的注意力。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侧,拿起一把玉梳,动作轻柔地为他梳理着鬓角,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按摩着他紧绷的太阳穴。
她的沉默,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入微,在此刻,成了最好的安慰。
殿内只余雪松的清冷香气和玉梳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
良久,楚天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的浊气都吐了出来。
他反手握住她忙碌的手,将脸埋在她带着冷香的衣袖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罕见的脆弱:“昭昭,有时朕觉得,这龙椅,坐得真是累。”
沈昭昭心中冷笑,面上却流露出无比的心疼与理解。
她放下玉梳,用双臂轻轻环住他,将他的头揽在自己柔软的胸前,如同安抚一个疲惫的孩子。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梦呓,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陛下累了,便靠在昭昭这里歇一歇。昭昭不懂那些军国大事,但昭昭知道,陛下是这世间最英明的君主。无论外面风雨多大,昭昭这里,永远是你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
她没有空泛的赞美,而是给予了最直接的包容和温暖的拥抱。
这种毫无保留的接纳与支持,与他昨日感受到的那份因“在乎”而生的“疏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一推一拉之间,楚天齐的情感如同坐上了秋千,昨日因她醋意而生的忐忑与怜惜尚未完全平复,今日又被她这极致温柔的包容所深深抚慰和打动。
他紧紧回抱住她,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嗅着她身上那令人安心的冷香,只觉得连日的烦闷和疲惫,都在这一刻被她无声地化解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再也离不开这个女子了。
她不仅懂他,在乎他,更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予他旁人无法给予的宁静与力量。
这种情感上的依赖,远比肉体的欢愉,更加致命。
高德胜站在殿外,听着里面渐渐归于平静,甚至传来陛下低沉而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暗自凛然。
这位柔嫔娘娘的手段,当真是润物细无声。
昨日的小醋怡情,引得陛下心生怜爱;今日的温柔解意,又让陛下倍感依赖。
这一收一放,将陛下的心绪牢牢掌控在手心,其功力,远非那些只知道争风吃醋或一味逢迎的妃嫔可比。
而沈昭昭,感受着怀中男子逐渐放松的呼吸和全然信赖的姿态,唇角在黑暗中,勾起一抹冰冷而完美的弧度。
情感的网,已悄然收紧。
她要的,就是让他习惯她的情绪,投入成本来揣摩她、安抚她,最终,彻底沉沦在她编织的,名为“爱情”的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