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齐踏入流云殿内室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却并不难闻的药香,混合着江浸月身上那股特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暖意的冷香,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揪的氛围。
室内光线被刻意调暗了些,只留了几盏角落的宫灯,散发出昏黄柔和的光晕。
江浸月并未卧床,而是被蕊珠和云卷扶着,半倚在临窗的暖榻上。
她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墨发如云般铺散在枕上,更衬得那张脸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她正微微喘息着,似乎连呼吸都耗费着她极大的力气,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更让楚天齐心头一震的是,她那只露在锦被外的、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正执着一支小楷笔,颤巍巍地在一张素笺上写着什么。
榻边的小几上,已然堆放了一叠抄写好的经文,墨迹犹新。
“胡闹!”
楚天齐几步上前,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疼惜与薄怒,
“病成这样,还不好生躺着,抄这些劳什子作甚!”
他的声音惊动了榻上的人。
江浸月抬起眼,那双平日流转着万种风情的明眸,此刻因高烧而显得水雾迷蒙,失去了焦距,只剩下全然的虚弱与茫然。
待看清是他,那迷蒙的眼底才艰难地聚起一丝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被更深的柔弱与依赖取代。
她挣扎着想放下笔起身行礼,却被楚天齐抢先一步按住。
“陛下……”
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被砂纸磨过,
“您……您怎么来了……臣妾失仪……”
话未说完,便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剧烈咳嗽,咳得她单薄的身子蜷缩起来,眼角都沁出了泪花,苍白的脸颊也因此泛起病态的潮红。
楚天齐的心像是被那咳嗽声狠狠揪住,又酸又涩。
他顺势在榻边坐下,一手扶住她轻颤的肩膀,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接过云卷适时递上的温水,小心翼翼地凑到她唇边。
“别说话,先喝点水。”
他的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语气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诱哄。
江浸月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了几下,咳嗽稍缓,便无力地靠回引枕上,气息微弱。
楚天齐这才将目光转向那叠经文,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张。
是《金刚经》,字迹因主人的虚弱而显得浮软无力,失了往日的风骨,却依旧能看出其清秀的底子,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
他心中微软,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经文的末尾,却在空白处,看到几行与经文格格不入的、用极细笔触题写的小字:
“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
这……这并非寻常闺怨之词,而是一首充满了忧国忧民、羁旅思乡之情的诗!
诗中那“孤臣万里客江干”、“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沉郁与无奈,那“京华父老望和銮”的期盼,像一根根细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楚天齐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瞬间便“读懂”了这诗背后的“心事”。
她哪里是在抄经?她分明是借诗抒怀!
她是在思念她那远在“江南”的故土,是在这病中脆弱之时,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了身为“孤女”的无依与深藏心底的、对家国的忧思!
楚天齐握着那张纸,指尖微微颤抖。
他再看向榻上那个因为被他发现了“秘密”而显得有些慌乱、试图将那张素笺藏起的女子,心中涌起滔天的怜惜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
是他,将她从“江南”带入这深宫,是他,给了她看似荣宠的地位,却未能真正驱散她心底身为“异乡客”的孤寂与不安。
她平日里的温婉笑颜,究竟掩盖了多少这样的心事?
“爱妃……”
他声音沙哑,将她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是朕不好……”
就在这时,蕊珠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走了进来,浓重的苦涩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给朕。”
楚天齐不容置疑地伸出手。
蕊珠一愣,连忙将药碗呈上。
楚天齐接过那只温热的瓷碗,先是自己用银匙轻轻搅动,又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地试了试温度。
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觉得温度适中后,他才舀起一勺,耐心地递到江浸月唇边。
“陛下!不可!”
江浸月挣扎着想避开,眼中满是惶恐与感动交织的泪光,
“这……这于礼不合……”
“闭嘴,吃药。”
楚天齐的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强势,眼神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朕说可以,便可以。”
江浸月怔怔地看着他,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混入漆黑的药汁中。
她不再抗拒,顺从地张开嘴,任由他将那苦涩的药汁一勺一勺喂入。
每喂一勺,楚天齐都会细心地用帕子为她拭去嘴角的药渍,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殿内侍立的蕊珠、云卷以及一众宫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连大气都不敢出。
高德胜垂手站在门外,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他侍奉陛下多年,何曾见过陛下对哪位妃嫔如此?
亲自试药温,亲手喂药,这般细致入微的呵护,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一碗药,喂得极其缓慢。
期间江浸月又咳嗽了几次,楚天齐便停下动作,轻轻为她拍背,直到她平复下来,才继续喂药。
他的耐心,仿佛无穷无尽。
喂完药,楚天齐并未立刻离开。
他看着江浸月因药力而渐渐泛起困意,却仍强撑着不肯睡去的模样,心中软成一片。
他挥手示意宫人退下,自己则坐在榻边,低声道:“睡吧,朕在这里陪着你。”
江浸月似乎终于安心,迷迷糊糊地抓着他的一片衣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沉沉睡去。
楚天齐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中已然做了决定。
他低声吩咐高德胜:“去,将朕这几日需要批阅的奏章,都移到流云殿外间来。再传朕口谕,朕这几日要亲自照料柔嫔,非紧急朝务,不必前来打扰。”
“奴才遵旨。”
高德胜躬身应道,心中明了,柔嫔娘娘此番,圣眷已是滔天。
消息传出,六宫震动。
陛下竟为了柔嫔,罢朝三日,亲移政务至妃嫔宫中,更是亲手侍奉汤药!
这份恩宠,已然超越了所有人的想象。
赵昭仪在宫中气得砸了最心爱的玉簪,皇后在凤仪宫沉默良久,贤妃则对着棋盘,轻轻落下了一颗黑子,局势,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而流云殿内,烛火摇曳,药香未散。楚天齐守着榻上安睡的女子,只觉得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柔软填满。
他却不知,这场看似偶然的风寒,这碗他亲手喂下的汤药,正如同最炽热的烙铁,在他心头烙下了更深、更难以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