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秋,永熙宫内苑已早早缀上了应景的装饰。
各宫廊庑下悬挂起精巧的八角宫灯,预备着佳节盛宴。
御花园中,金桂飘香,菊圃里的名品也渐次绽放,争奇斗艳,等待着在宫宴上一展风姿。
整个宫廷都弥漫着一股节日前特有的、浮华而喧嚣的气息。
中秋宫宴,乃是后宫一年中仅次于年宴的重大场合。
妃嫔们无不铆足了劲,提前数月便开始准备衣裳首饰,力求在陛下、太后及宗亲命妇面前惊艳亮相,博得头彩。
尚衣监、珍宝阁这些时日更是忙得人仰马翻,各色绫罗绸缎、珠宝翠玉如流水般送入各宫。
流云殿内,却是一反常态的宁静。
蕊珠捧着内务府刚刚送来的、按嫔位份例供给的几匹华丽锦缎,有富丽堂皇的云锦,有灿若云霞的蜀锦,皆是时下最时兴的鲜艳颜色。
“娘娘,您看这匹石榴红的多喜庆,这匹湖蓝的也雅致,正好衬您中秋宴上穿。”
蕊珠兴致勃勃地建议道。
江浸月目光淡淡扫过那些流光溢彩的布料,并未停留,反而走向一旁角落里搁置的几匹素色织料。
她指尖拂过一匹月白色的软烟罗,那料子轻薄如雾,触手生凉,对着光看,隐隐有流水般的暗纹浮动。
又看了看一匹雨过天青色的鲛绡,色泽清浅柔和,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
“就这两匹吧。”
她轻声吩咐,
“用这月白的软烟罗做一身广袖留仙裙,天青鲛绡做一件披帛。不必繁复刺绣,只在裙裾和披帛边缘,用银线勾勒几道水波纹即可。”
蕊珠愣住了:“娘娘……这……这也太过素净了吧?中秋盛宴,各位主子定然都是盛装华服,您这般打扮,只怕……只怕会被淹没其中啊。”
连一旁的云卷也投来不解的目光。
江浸月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清浅而笃定的弧度:“要的,就是这素净。”
她走到妆奁前,取出一枚通体无瑕的白玉簪,簪头简单雕成玉兰初绽的形状,
“发髻也梳简单些,用这根簪子固定便可,其余首饰一概不用。”
她看着镜中自己清丽绝伦的容颜,眼底掠过一丝算计的锋芒。
她要的,不是在姹紫嫣红中增添一抹浓艳,而是在那片喧嚣浮华之中,劈开一道清冽的泉流,直击帝王疲惫的视觉与心灵。
中秋之夜,皓月当空,清辉遍洒。
麟德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帝后高踞御座,太后亦含笑端坐。
殿下,宗室亲王、文武重臣及其命妇依序而坐,场面盛大恢宏。
妃嫔们更是铆足了力气。
赵婕妤穿着一身正红色金线绣百鸟朝凤宫装,珠翠环绕,虽被降位,气势却不减,试图重振声威。
贤妃叶知秋选了一身秋香色缂丝宫裙,沉稳中透着雅致,发间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贵妃凌楚然则是一身玫紫绣缠枝牡丹的华服,明艳张扬,与她爽利的性子相得益彰。
就连一些低位妃嫔,也无不穿着自己最鲜亮的衣裳,戴着最体面的首饰,生怕在这样的大场面上失了颜色。
一时间,殿内姹紫嫣红,珠光宝气,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楚天齐坐于御座之上,面对满殿喧嚣与华丽,虽维持着帝王的威仪,眼底却不由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日复一日的朝政,后宫永无休止的争奇斗艳,都让他感到一种沉闷的倦怠。
就在这满目绮罗、喧嚣鼎沸之时,殿外司礼太监高声唱喏:“柔嫔娘娘到——”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殿门。
只见一抹素雅到极致的身影,缓缓步入这流光溢彩的大殿。
月白色的软烟罗广袖留仙裙,如水如雾般包裹着她纤秾合度的身姿,裙摆与臂弯间缠绕的天青色鲛绡披帛,随着她的步履轻轻飘动,银线勾勒的水波纹在灯下流转着细微的光泽。
她墨发如云,仅用一根白玉兰簪松松绾起,几缕发丝垂落颈侧,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半点珠翠。
没有环佩叮当,没有锦绣辉煌。
她就那样静静地走来,如同九天之上偶然滴落凡尘的一滴清露,又如同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仕女,带着一身清冷出尘的气息。
与满殿浓艳华彩的妃嫔命妇相比,她这身打扮简直“寒酸”得不成体统。
然而,正是这极致的素净,在这片过度饱和的视觉盛宴中,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与冲击力。
仿佛酷暑炎夏里突然吹来的一阵凉风,瞬间涤荡了所有的浮躁与沉闷。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殿内竟出现了一刹那的寂静。
楚天齐只觉得眼前豁然一亮,那股因喧嚣而产生的疲惫感,竟奇异地被这抹素影抚平了。
他看着她在满堂华彩中从容行来,步履轻盈,姿态优雅,那张不施粉黛却清艳绝伦的脸,在素衣的映衬下,愈发显得肌肤如玉,眉眼如画,尤其是眼角那点朱砂痣,红得惊心动魄。
她就像一株静静绽放的空谷幽兰,无需与百花争艳,自有其动人心魄的风姿。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楚天齐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句诗。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抹月白身影,再也无法移开。
江浸月走到御前,盈盈下拜,声音清越柔和:“臣妾参见陛下,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愿陛下万岁,娘娘千岁,太后福寿安康。”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玉珠落盘。
太后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微微颔首:“好孩子,快起来吧。这身衣裳,倒是别致清雅。”
皇后柳云舒脸上维持着端庄的笑容,袖中的手却微微收紧。
她不得不承认,这沈昭昭,当真是好手段!
如此场合,竟敢这般打扮,偏偏……偏偏就让她成功了!
陛下那眼神,几乎要粘在她身上了!
赵婕妤看着江浸月那身“寒酸”装扮,先是一愣,随即嗤之以鼻,低声对身旁的慎嫔道:“装模作样!这等场合穿成这样,真是上不得台面!”
然而,当她看到陛下那几乎凝在江浸月身上的目光时,心中的嫉妒与愤恨如同毒蛇般噬咬起来。
贤妃叶知秋静静地看着,心中暗叹:好一个“素衣惊鸿”!此女对人心的把握,已臻化境。
她深知陛下厌倦了浮华,便反其道而行之,以此等极致素净,营造出独一无二的视觉符号,彻底烙印在陛下心中。
从此以后,无论有多少姹紫嫣红,陛下心中那抹最惊艳的色彩,恐怕永远都是这月白与天青了。
江浸月谢恩起身,并未在意周遭各异的目光,坦然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
她姿态娴雅,举止从容,仿佛自己并非置身于奢华宫宴,而是在自家庭院赏月品茗。
她甚至没有刻意去看楚天齐,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抬眼低眉,都仿佛经过精心计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味,牵引着那双帝王的目光。
宴席继续进行,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然而,许多人都心不在焉。
命妇们窃窃私语,打量着那位特立独行的柔嫔。
妃嫔们则心思各异,或羡慕,或嫉妒,或暗自警惕。
楚天齐更是如此。
他听着歌舞,品着美酒,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抹月白的身影。
看着她小口品尝菜肴,看着她偶尔与身旁的宫女低语,看着她抬眼望向殿外明月时,那侧脸优美的轮廓和眼中仿佛蕴藏着万千心事的朦胧……
他只觉得心中那股躁动与渴望越来越强烈。
他终于按捺不住,在中场歌舞暂歇时,对身旁的高德胜低语了几句。
高德胜会意,悄然走到江浸月席前,躬身道:“柔嫔娘娘,陛下请您至偏殿一叙,有……有中秋贡品请您一同鉴赏。”
江浸月心中了然,面上却适时地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红晕,带着几分羞涩与惊喜,柔顺地起身:“臣妾遵旨。”
在众多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下,她随着高德胜悄然离席。
那月白的背影,在璀璨灯火与喧嚣人声中,显得如此遗世独立,深深烙印在每个人心中,尤其是那位目送她离去、眼中已再无他人的帝王心中。
这一夜,“素衣惊鸿”的柔嫔,成了中秋宫宴上最引人瞩目的存在。
她未曾争抢,却夺走了所有的目光;她未曾言语,却让帝王的心,彻底为她倾斜。
那月白与天青,自此成了楚天齐心中无可替代的、独属于江浸月的颜色,如同一个温柔的烙印,深深刻印在他的心头,再难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