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御花园内百花凋零,唯有一簇簇秋菊傲然挺立,于飒飒寒风中舒展着金黄、纯白、淡紫的花瓣。
这日,皇后柳云舒循例在凤仪宫后的菊园设了小宴,邀众妃嫔赏菊品茗。
丝竹之声依旧悠扬,席间瓜果点心精致,妃嫔们衣着华丽,言笑晏晏,看似一派祥和。
然而,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除了菊花的冷香,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名为“嫉妒”与“不安”的暗流。
一切的焦点,不言自明,皆在于那位未曾到场,却无处不在的柔婕妤——沈昭昭。
借口仍是“偶感风寒,需静养”,但这等托辞,如今已无人真心相信。
谁不知陛下近日几乎独宿流云殿,恩宠之盛,直逼当年元后初入宫时的光景。
连皇长子失仪之事,陛下都那般维护,其圣心偏向,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皇后柳云舒端坐主位,一身正红色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尾凤钗,仪态万千,端庄依旧。
她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接受着众妃嫔的朝拜与奉承,目光温和地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
然而,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握着碧玉佛珠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右下首安静坐着的贤妃叶知秋身上。
叶知秋今日穿着一身月白云纹宫装,发髻简单,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并几朵小小的珍珠珠花,愈发显得清雅脱俗,与这满园争奇斗艳的秋菊和锦衣华服的妃嫔们格格不入。
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小口品着茶,仿佛周遭的一切喧闹都与她无关。
“贤妃妹妹今日这身打扮,倒是雅致,恰似这秋菊,淡极始知花更艳。”
皇后缓缓开口,声音温和,打破了看似和谐的气氛。
叶知秋闻声抬头,放下茶盏,微微欠身:“皇后娘娘谬赞。臣妾蒲柳之姿,怎敢与秋菊相比。倒是娘娘母仪天下,雍容华贵,方是这满园秋色都无法比拟的。”
她语气平和,回答得滴水不漏。
皇后笑了笑,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流云殿的方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叹:“这宫里头的花啊,开了一茬又一茬。有些花开得艳,却经不起风雨;有些花看着淡,反倒能持久。就怕有些不知名的野花,骤然得了些雨露恩宠,便忘了根本,妄图与牡丹争辉,那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话意有所指,席间瞬间安静了几分。
妃嫔们皆屏息凝神,小心观察着皇后和贤妃的神色。
丽妃萧如玉捏着团扇,娇笑一声,打破了沉寂:“皇后娘娘说得是呢!这宫里的风水啊,也是轮流转的。前儿还是某处风光独好,说不准明儿就……呵呵。”
她话语未尽,但那幸灾乐祸的意味,任谁都听得出来。
她乐得见皇后与日益得宠的柔婕妤对上,最好两败俱伤,她才好看戏,方便她与恭亲王行事。
凌贵妃凌楚然性子直,闻言便有些不悦,她虽也对沈昭昭独占圣宠不满,但更不喜皇后这般指桑骂槐、丽妃这般煽风点火的作态,遂冷声道:“花开得如何,终是陛下的恩典。我等姐妹,安守本分便是,何必妄加议论。”她这话,算是各打五十大板。
而被降为婕妤的赵氏,则低着头,掩饰着眼底翻涌的恨意。
她失势或多或少与那沈昭昭有关,如今见其风头更盛,心中更是恨极。
贤妃叶知秋静静听着,面上依旧无波无澜。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这才缓声道:“娘娘教诲的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宫闱之中,最重要的,确实是不忘根本,安守本分。只是……”
她话锋微转,声音依旧轻柔,却像羽毛般搔在人心上,
“有时树欲静而风不止。若那野花不懂收敛,非但要争辉,还要撼动牡丹的根基,怕是……会惹来园丁的剪刀也未可知。”
她这话,说得极其隐晦,却让皇后柳云舒的眼眸微微眯了一下。
园丁的剪刀?
是在暗示她这个皇后该出手清理门户了吗?
柳云舒深深看了叶知秋一眼,这个一向与世无争的贤妃,今日话里话外,似乎也并非全无想法。
赏菊宴在一种各怀鬼胎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是夜,凤仪宫内灯火幽暗。
皇后柳云舒卸去钗环,只着一身素色寝衣,坐于窗下。
心腹宫女低声禀报:“娘娘,贤妃娘娘宫里的含章方才悄悄送来了一盆罕见的绿菊,说是感念娘娘今日宴席操劳,特献上以表心意。”
柳云舒目光落在那盆姿态娴雅、颜色稀有的绿菊上,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绿菊……“绿”通“禄”,亦有“静待”之意。
叶知秋这是在向她示好,表明她愿静待时机,或者说……愿与她一同“静待”那不该存在的“野花”凋零。
她沉吟片刻,对心腹宫女道:“去将本宫那对赤金点翠如意簪找出来,明日亲自给贤妃送去。就说……本宫见她今日簪饰素简,这簪子正配她那支银簪,望她莫要推辞。”
赤金点翠,是地位与富贵的象征。
这既是回礼,也是一种试探和承诺。
若叶知秋收了,便意味着接受了这份潜在的同盟邀请。
与此同时,琼华殿内,叶知秋也未曾安寝。
她站在书案前,临摹着一幅前朝名家的《寒江独钓图》,笔意孤冷。
宫女含章悄步进来,低声回禀了皇后送回礼之事。
叶知秋笔下未停,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她知道,皇后懂了她的暗示。
这后宫,从来就不是能真正独善其身的地方。
往日她可以冷眼旁观,是因为无人能真正威胁到固有的平衡。
但如今,那个沈昭昭的出现,以及陛下对她超乎寻常的迷恋与信任,已经打破了这种平衡。
陛下甚至允许她接触政务,长此以往,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武皇帝。
这不是她,或者皇后,任何一方单独能够应对的。
皇后需要她清流的名声和智慧来稳固地位,打击异己;
而她,也需要皇后手中的权柄和家族势力,来消除那个可能危及所有人地位的隐患。
这是一场基于利益而非情谊的结盟,脆弱,却必要。
她收起笔,看着画中那独坐寒江的蓑笠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在这深宫之中,谁又不是那江上的孤舟?
只不过,有些人选择随波逐流,有些人,则不得不为自己,寻一个暂时的、同舟共济的“伙伴”,哪怕明知这舟,或许并不牢固。
窗外秋风呜咽,卷起落叶无数。
一场针对流云殿的暗涌,在这深秋的寒夜里,随着皇后与贤妃心照不宣的默契,悄然成型。
而风暴中心的江浸月,此刻或许正享受着帝王的万千宠爱,却不知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致命的漩涡,已开始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