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大多时候在华清医院消化外科井然有序的忙碌中平稳推进，顾魏也逐渐适应了复岗后的限号门诊节奏，将“身体第一”的准则刻在心里。
然而，偶尔也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小“惊喜”打破这份有序。
这天早上，顾魏刚结束一轮病房巡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连续看了几个病人，又站着进行了细致的腹部触诊，他感到些许疲惫，习惯性地想抬手捏捏眉心。
或许是因为动作稍快，或许是鼻梁上的眼镜戴久了有些松动，在他俯身准备坐下翻阅下一份病历时，眼镜竟毫无预兆地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了地上。
顾魏下意识地弯腰去捡，动作间，手臂不小心碰到了桌角一摞叠放稍显不稳的医学专着。
最上面那本厚重无比的《腹部外科学原理》晃了晃，随即沉重地滑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地上的眼镜上。
一声清晰的、令人心碎的“咔嚓”声传入耳中。
顾魏心里一沉，捡起眼镜。
果然，原本纤细的金属镜腿歪斜了一个角度，这还不是最糟的——左侧的镜片已经从镜框中彻底分离了出来，另一片上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顾魏看着掌心里“身负重伤”的眼镜，无奈地皱紧了眉头。
这副眼镜跟他了许多年，是他工作和生活的重要伙伴。他捏了捏鼻梁，试图驱散那点因意外而生的烦躁。
没有眼镜，眼前的世界立刻变得模糊一片，无论是电脑屏幕上的字还是手中的病历，都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只能勉强辨认出轮廓。这对于需要高度专注和精准判断的医生工作而言，几乎是寸步难行。
幸好，他记得抽屉里应该还有一盒备用的日抛型隐形眼镜。
顾魏坐直身体，拉开右手边的抽屉，仔细翻找。
然而，之前因病休假太久，他根本没想起要补充这些日常消耗品。抽屉里只有一些旧的病历笔记、文具，那盒隐形眼镜早已用完，只剩下空盒。
这下倒好。
顾魏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眼前依旧是一片令人不适的模糊光晕，高度近视带来的不便在此刻凸显无疑。
没有眼镜，他连正常走去护士站都觉得缺乏安全感，更别提接下来还有门诊病人在等待。
他尝试眨了眨眼，试图靠自己调节焦距，但结果只是让眼睛更加酸涩。
无奈之下，他只能摸索着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听筒，凭着记忆和模糊的按键轮廓，熟练地按下了神经外科医生办公室的短号。
电话很快被接起，那边传来陈一萌清晰而干练的声音：“喂，神外陈一萌。”
听到她的声音，顾魏紧绷的神经莫名放松了一丝，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无奈和求助的意味：“……是我。”
“顾魏？怎么了？”陈一萌立刻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对劲，声音关切起来。
“我这边……出了点小状况。”顾魏看着桌上那副惨不忍睹的眼镜，揉了揉额角，“眼镜不小心摔坏了，备用隐形眼镜也没了。现在……看东西不太清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陈一萌似乎强忍着笑意的声音：“顾大医生，你也有今天？等着，我马上过来。”
电话挂断没多久，办公室的门就被轻轻敲响了。
“进。”顾魏应了一声，依旧眯着眼，试图看清门口那个模糊的身影。
门被推开，陈一萌快步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神经外科特有的忙碌气息。
她一眼就看到了顾魏桌上那副“壮烈牺牲”的眼镜，又看看自家未婚夫难得一见的、带着点茫然和无措的模糊眼神，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但还是努力维持着专业医生的镇定。
“怎么回事？这么大个人了，还能把眼镜摔成这样？”她走到他身边，自然地拿起那副破碎的眼镜看了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和心疼。
“意外。”顾魏言简意赅，揉了揉依旧不适的眼睛，“书掉下来砸的，备用隐形眼镜过期了。”他简单解释了现状，语气里透着点难得的郁闷。
陈一萌放下眼镜，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确认没有碎屑溅入造成损伤，才松了口气。她想了想，问道：“你今天的门诊还有几个号？”
“还有五个。”顾魏凭着记忆回答，眼前模糊的感觉让他有些烦躁。
“还能看清电脑上的字吗？或者病历？”陈一萌俯身，凑近屏幕看了看。
顾魏摇了摇头，诚实道：“很模糊，勉强能认个轮廓。”这种无法清晰掌控的感觉，对他而言非常糟糕。
陈一萌直起身，当机立断：“这样不行，太容易出错了。我帮你跟护士站说一声，剩下的几个号先协调到其他医生那里，或者跟病人解释一下改期。”她说着就要转身出去。
“等等。”顾魏叫住她，眉头微蹙，“不太合适。”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私事给同事和病人添麻烦。
“顾医生，”陈一萌转过身，双手抱胸，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家属兼同事”权威，“看不清的情况下接诊才是最大的不合适。健康第一，包括你的，也包括病人的医疗安全。刘主任的‘铁律’里是不是也包括了‘状态不佳时不得勉强’？听话。”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轻柔却坚定。
顾魏沉默了。
他知道她说得对。在医疗安全问题上，没有任何侥幸可言。
他最终妥协地叹了口气：“……好。”
陈一萌脸色稍霁，立刻转身出去协调了。她的效率极高，几分钟后就回来了：“安排好了，李医生说他那边还能加两个，另外三个病人沟通后愿意改到明天你的号。已经让护士去处理了。”
解决完工作上的隐患，她这才将注意力完全放回顾魏身上。看着他微微蹙眉，眯着眼努力想看清她的样子，心又软了下来。
“走吧，顾小朋友，”她语气轻松起来，带着笑意，朝他伸出手，“姐姐带你去配眼镜。”
这个称呼让顾魏耳根微微发热，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依言站起身。眼前的世界晃动模糊，他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
陈一萌立刻察觉到了，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将自己的身体作为他暂时的“导盲杖”，声音温柔而可靠：“慢点走，跟着我。楼梯和门槛我会提醒你。”
就这样，在华清医院消化外科医护人员们略带好奇和善意的注视下，平日里清冷自持、技术高超的“顾一刀”，此刻正被神经外科的陈一萌医生小心翼翼地挽着胳膊，一步步引导着穿过走廊，走向电梯间。
偶尔有相熟的护士打招呼：“顾医生，陈医生，这是？”
陈一萌总会笑着抢先回答：“没事，顾医生眼镜坏了，我陪他出去一趟。”
顾魏则只能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微微颔首，尽量忽略掉眼前模糊景象里那些友善的笑脸和耳边低低的、带着祝福的议论声。
这大概是他复岗以来，最“有损”形象，却又莫名让他心里踏实温暖的一次意外。因为有她在身边，一切慌乱和无措都被稳稳地接住了。
陈一萌小心地引导着顾魏走出医院大楼，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附近一家口碑极好的眼科验光配镜中心。
一路上，她都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时不时低声提醒他“前面有台阶”、“小心车门”，体贴入微。
到了验光中心，明亮的灯光和琳琅满目的镜架让顾魏更加不适，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陈一萌向工作人员简单说明了情况，很快就有专业的验光师过来接待。
当顾魏坐上验光椅，进行一系列复杂的检查时，陈一萌就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等待区，目光始终关切地追随着他。
看着他因为看不清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听着验光师不断更换着镜片度数让他辨认，她的心里也跟着微微揪紧。
漫长的验光过程结束后，验光师看着电脑上最终的数据，轻轻“啧”了一声，转头对顾魏说：“顾先生，您这度数……比上次验光加深了不少啊。现在右眼725度，左眼750度，而且散光也比较严重，右眼150，左眼175。长时间疲劳用眼了吧？您这职业……”
验光师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医生这份职业，长时间盯着手术视野、阅读密密麻麻的病历和文献，对眼睛的损耗极大。
顾魏沉默了一下，对这个结果并不算太意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最近是有些忙。”他下意识地不想让旁边的陈一萌担心。
但陈一萌已经走了过来，听到了验光师的话。她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眼神里满是心疼和一丝不赞同。
她看向验光师，语气专业而冷静：“请问，以他现在的度数和散光情况，配镜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吗？镜片选择上呢？”
验光师见多了关心则乱的家属，但像陈一萌这样冷静清晰询问关键的却不多，便详细解释起来：“度数高，散光大，镜片肯定会比普通的厚和重一些。建议选择高折射率的镜片，能做得更薄更轻，佩戴舒适度会高很多。另外，最好加上防蓝光膜层，他能稍微缓解一下长时间看屏幕的眼疲劳。镜框的话，最好选轻便一些、稳定性好的，不然容易滑落，也压鼻子。”
陈一萌听得十分认真，不时点头，然后又问了几个关于镜片品牌和适应期的问题。那架势，比她自己配眼镜还要上心。
顾魏坐在一旁，听着她和验光师一来一往的交流，心里那点因为度数加深而生的郁闷渐渐被一种奇异的暖流取代。
他安静地听着，看着她为自己仔细考量每一个细节，一种被妥善照顾、被深深在乎的感觉包裹着他。
最后，在陈一萌的参谋下，顾魏选择了一副材质极轻的钛合金镜框，搭配了最高折射率的超薄防蓝光镜片，验光师表示需要等一个半小时左右才能取镜。
等待的时间里，陈一萌去旁边的咖啡店买了两杯热牛奶回来，递给他一杯：“喝点热的，休息一下眼睛。以后绝对不能再这么耗眼睛了，定时休息，多远眺。”她的语气带着医生特有的叮嘱，又混合着未婚妻的关切。
顾魏接过温热的牛奶，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他喝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弥漫开来。
他看着身边即使在这种琐事上也依旧冷静周全的她，忽然觉得，度数加深似乎也没那么糟糕了。
一个多小时后，新眼镜做好了。
当顾魏重新戴上清晰的世界时，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适应着这久违的、锐利到每一个细节都分毫毕现的视觉。
他看向身边的陈一萌，她正微微歪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很清楚。”他对她笑了笑，笑容里是卸下负担后的轻松，“谢谢。”
世界重新变得清晰稳定，而身边这个人，让他心里那份安定感，更加清晰而深刻。
戴上崭新的眼镜，世界重新变得清晰锐利，连路边树叶的脉络都看得一清二楚。顾魏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那种掌控感又回来了。
两人并肩朝着医院的方向慢慢走着，午后的阳光透过行道树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陈一萌很自然地挽着顾魏的胳膊，虽然他已经能看清路，但这个动作似乎成了两人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习惯。
走着走着，陈一萌忽然想起刚才验光时的数据，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未来父母的忧思：“说起来，顾魏，我们俩度数都这么高，你七百多还带散光，我也不低。这近视遗传概率可不小。以后咱们的孩子，大概率从小就得在眼镜店里度过了吧？想想还挺头疼的。”
她说着，微微蹙起眉，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迷你版的、戴着厚厚眼镜的小豆丁趴在书桌前愁眉苦脸的样子。
顾魏侧头看她，镜片后的目光清晰而柔和。
他听出了她语气里那点半真半假的烦恼，想了想，用他惯有的理性方式分析道：“从遗传学角度看，父母双方都高度近视，子女近视的易感性的确会显着增高。但这并非绝对，后天环境因素和用眼习惯同样至关重要。”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务实，甚至带上了点医生规划健康方案的调调：“所以，预防是关键。从幼儿期开始，就需要严格限制电子屏幕时间，保证充足的户外活动，每天至少两小时的光照暴露对预防近视有明确益处。学习时的坐姿、光照强度、定期远眺放松睫状肌，这些都需要形成严格的习惯。”
陈一萌听着他这一本正经、条理清晰的“育儿护眼初步方案”，忍不住笑出声，调侃道：“顾医生，你这听起来像是在给病人做健康宣教，还是终身管理的那种。”
她晃了晃他的胳膊，“到时候你可不能只会纸上谈兵，要带头执行。比如，你不能自己整天埋着头看文献，却要求孩子必须出去晒太阳。”
顾魏被她说得一怔，随即失笑，认可地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言传身教。”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自己或许真的需要改变一些工作习惯了。为了孩子，也为了给她做个榜样。
“不过，”陈一萌话锋一转，语气轻松起来，带着点乐观，“好在，就算真的近视了，现在科技也发达，防控手段比我们小时候多多了。角膜塑形镜、低浓度阿托品……总比我们硬扛着度数一路飙升要强。最重要的是……”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顾魏，帮他轻轻扶正了一下其实戴得很端正的新眼镜，眼神温柔而坚定：“最重要的是，无论怎么样，我们有能力给他最好的指导和照顾，对吧？就像今天，你眼镜坏了，我就能立刻抓你去配最好的。以后孩子要是视力出了问题，我们也能第一时间发现，用最科学的方法干预。”
顾魏看着她眼中细碎的光芒和那份温柔的坚定，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凉，却传递着无比安定的力量。
“嗯。”他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我们一起。”
阳光正好，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关于未来可能的小烦恼，在这一刻，似乎也变成了可以携手共同应对的、甜蜜的负担。
清晰的世界里，他们看到的不仅是眼前的路，还有彼此眼中共同的、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