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战栗。她的手指紧紧攥着陆尘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怎么了?”陆尘立刻停下脚步,侧过头,低声问道。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定心丸,让萧月那几乎要沸腾的恐惧稍稍平复了一些。
“眼睛……”萧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幕布后面……他在看我们……”
她无法形容那道目光。
那不是物理层面的窥探,而是一种更高维度的审视。冰冷,不带任何情绪,却又充满了无法言喻的贪婪。就像一个博物学家,在欣赏着即将被制成标本的珍稀蝴蝶,既有对美的赞叹,又有对生命即将终结的漠然。
那道目光,穿透了厚重的天鹅绒幕布,穿透了弥漫的尘埃,穿透了他们每个人的身体,直勾勾地,凝视着他们心中最柔软、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那个角落。
几乎就在萧月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剧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来自温度的降低,而是从每个人的心底深处悄然升起,顺着脊椎一路攀爬,让他们的汗毛都根根倒竖。
老方和幸存者们虽然没有萧月那般敏锐的感知,但那种被某种不可名状之物盯上的感觉,是残道纪元里每一个人都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紧张地望向那片深沉的黑暗。
“沙……沙沙……”
细微的声音响起,像是有人在用扫帚轻轻扫动地上的落叶。
陆尘的目光骤然一凝。他看到,那些从穹顶破洞中洒落的光柱里,原本安静漂浮的尘埃,开始以一种违反常理的方式,缓缓地旋转、聚集。
它们不再是无序的微粒,而像是一群听到了无声号令的士兵,开始列队、成型。
与此同时,观众席上那些覆盖着座椅的、积满灰尘的白布,开始无风自动。它们轻微地起伏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白布之下缓缓苏醒,即将坐直身体。
一排排座椅间的阴影,也开始变得黏稠、深邃。它们不再是光线被遮挡后形成的自然现象,而是活了过来,像墨汁一样在地面上蠕动、延伸,悄无声息地勾勒出一个又一个人形的轮廓。
“那……那是什么?”一个年轻的幸存者颤抖着指向观众席,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只见一个由尘埃和阴影构成的模糊人形,缓缓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它没有五官,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有一个大概的、属于上古道纪时代衣着款式的剪影。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不过短短十几个呼吸的时间,空旷死寂的观众席上,竟然“坐”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它们全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安静地端坐着,将那虚无的“脸”,齐刷刷地转向了中央过道上的陆尘一行人。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死寂。
但一股无形的、山崩海啸般的精神压力,骤然降临!
这些幻影观众,并非实体攻击。它们的武器,是它们的“目光”。
那一道道目光,充满了化不开的哀怨、未能实现的渴求、以及对往昔黄金时代的无尽留恋。它们像无数根看不见的探针,精准地刺入了每一个幸存者的内心。
“啊!”
队伍中,一个在【熔火之心】战斗中失去了女儿的母亲,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她抱着头蹲了下去,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在她的幻觉中,她看到女儿就坐在其中一个座位上,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看着她,无声地质问:“妈妈,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我?”
这声尖叫,像一个信号。
所有幸存者,都在这一刻,被拖入了自己内心最深沉的噩梦。
有人看到了在“献祭”中化为焦炭的亲人,有人看到了被诡异撕碎的同伴,有人看到了自己为了活命而抛弃他人的那个瞬间……那些被他们强行压抑下去的负罪感、悲伤、悔恨和恐惧,在这些亡魂观众的注视下,被无限放大,瞬间冲垮了他们脆弱的心理防线。
人们开始哭泣、嘶吼、或是像李虎那样,眼神变得空洞而麻木,脸上肌肉抽搐,显然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精神折磨。
就连意志坚定的老方,也忍不住身形一晃,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那只被废掉的胳膊又重新长了出来,而代价,是他的战友们,正一个个地在他面前融化成血水。
这就是魏长卿的【心象剧场】。
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仅仅是利用这座剧院本身沉淀的情感回响,就足以将这些本就伤痕累累的幸存者,拖入万劫不复的精神地狱。
在这片混乱之中,唯有陆尘和萧月还保持着清醒。
陆尘的道心坚如磐石,这些精神冲击虽然强大,却无法动摇他的根本。而萧月,则是因为她能“看”到这些攻击的本质,反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免疫力”。
“陆尘!”萧月焦急地喊道,她看到幸存者们的情绪光晕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浑浊、暗淡,那些刚刚被压制下去的黑色斑点和丝线,再次疯狂地滋生、蔓延。
陆尘没有丝毫犹豫。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在这一刻又白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胸前快速结出一个繁复的印诀。
“守神!”
随着他一声低喝,那笼罩在每个人身上的、薄薄的金色光膜,骤然光芒大放!
嗡——
一声仿佛来自灵魂层面的低鸣响彻整个剧院。
金色的光辉,瞬间变得凝实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钟形护盾,将所有人严严实实地扣在其中。
那些充满了哀怨与渴求的目光,撞在这层金色护盾上,就像是投入烈火中的冰雪,瞬间消融,发出一阵阵无声的、肉眼可见的涟漪。
幸存者们痛苦的嘶吼和哭泣声,渐渐平息了下来。他们从各自的幻觉中挣脱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中充满了后怕和迷茫。
“都……都过去了?”有人颤声问道。
“只是暂时的。”陆尘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他能感觉到,维持着这个巨大的【守神清心符】护盾,正在疯狂地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道行本源。护盾表面,那金色的光芒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闪烁、波动着,显然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
这里的情感污染,比他预想的还要浓烈百倍。
“他……他在吸食这些力量……”
萧月的声音将陆尘的思绪拉了回来。
陆尘转头看去,只见萧月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一片空茫,没有焦距。但在那空茫的深处,却倒映着一幅常人无法窥见的、恐怖至极的景象。
在她的视野里,整个剧院已经不再是破败的建筑。
而是一个巨大的、正在运作的“刑场”。
那些幻影观众,是刑具。而幸存者们,就是被施以酷刑的囚犯。
她能清晰地看到,一丝丝、一缕缕代表着“痛苦”、“悲伤”、“绝望”的深灰色气流,正从每一个幸存者的身上被强行抽取出来。这些负面情绪的溪流,穿透了陆尘的金色护盾——护盾能挡住精神冲击,却挡不住他们发自内心的情感流露。
这些灰色的溪流,并没有消散在空气中,而是像百川归海一般,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而去。
那个方向,正是舞台。
萧月的目光,穿透了那道巨大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天鹅绒幕布。
幕布之后,根本不是什么后台。
而是一个正在缓缓旋转的、巨大无比的漩涡。
一个完全由最纯粹、最极致的恶意和负面情感构成的黑色漩涡!
它就像一个悬挂在虚空中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从观众席上流淌而来的一切。每一次旋转,都让整个剧院内的精神压力,变得更加沉重一分。
而在那恐怖漩涡的最中心,风眼的位置,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魏长卿。
他穿着一身熨帖得体的黑色礼服,脸上带着一丝惬意的、仿佛在欣赏着绝美艺术品的微笑。他闭着眼睛,微微扬起头,张开双臂,任由那些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的情感洪流,冲刷着他的身体,融入他的灵魂。
他不是在控制这个漩涡。
他,就是这个漩涡本身!
“我看到了……”萧月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嘶哑,她紧紧抓住陆尘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他在那里……在幕布后面……他在把所有人的痛苦,都变成他自己的力量!”
她终于明白了魏长卿的可怕之处。
他根本不是什么精神寄生者,那只是他播撒的种子。他是一个情感的掠食者!他以人心为牧场,以苦难为食粮!
陆尘顺着萧月的目光,望向那片深沉的黑暗。
他的神识无法穿透那道幕布,那里仿佛存在着一层无形的、专门隔绝探查的屏障。但他能感觉到,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充满了扭曲与混乱的力量,正在那里孕育、壮大。
他设下的陷阱,成功了。
猎物,就在里面。
但这个猎物,却将陷阱,变成了他自己的主场。
舞台的幕布,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地狱的大门。
而他们,就是被邀请观看第一幕演出的,注定要被吞噬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