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从太虚观门缝中透出的光柱,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温润如玉的质感。它精准地落在了荒原流浪者队伍的最前方,没有掀起一丝尘土,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形成了一道光门。
老张和他的女儿小雅,就站在这道光门的边缘。
周围的流浪者们骚动起来,他们停下了脚步,敬畏、贪婪、恐惧、渴望……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人群中交织。他们离希望如此之近,近到只需一步就能踏入,但也正是这一步,让他们迟疑了。
千百年的残道纪元,早已将“陷阱”二字刻进了每个人的骨子里。美好的事物背后,往往是更深沉的绝望。
“爹……我怕。”小雅瘦弱的身体在发抖,她的小手紧紧攥着老张破烂的衣角。
老张何尝不怕。他看着那道光门,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站在捕兽夹前的老鼠,明知那块奶酪可能是假的,却又无法抗拒那致命的香气。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是无尽的、铅灰色的荒原,是那片吞噬了他们所有亲人的绝地。
再往前,或许是死。但留在这里,一定是死。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这是他这辈子闻到过的最干净的味道。他低下头,看着女儿那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大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恐惧,还有一丝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希冀。
为了这丝希冀,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
“别怕,小雅。”老张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女儿干枯的头发,“爹在呢。”
他不再犹豫,牵着女儿的手,迈出了那决定性的一步。
就在他的脚踏入光门的瞬间,周围的世界消失了。没有想象中的攻击,也没有神圣的吟唱。他看到的,是自己的一生。
他看到了自己年轻时,为了多给家里挣一块黑面包,在矿洞里不要命地挖矿。他看到了妻子在一次小规模诡潮中,为了保护小雅,被一只低阶诡异拖入黑暗,临死前还在喊着女儿的名字。他看到了自己抱着女儿,在荒原上狼狈逃窜,无数次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
一幕幕的苦难,一幕幕的绝望。
然而,在这些画面的尽头,他看到的,是小雅蜷缩在他怀里,递给他半块发霉菌菇时,那小小的、带着讨好的笑容。
一股暖流,从他心底最深处涌起。
他这一生,没什么宏大的理想,没想过要成为强者,更没想过去反抗什么。他所求的,不过是让自己的女儿,能吃上一顿饱饭,能睡一个安稳觉,能……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此卑微,却又如此坚定。
眼前的幻象如潮水般退去。老张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光门的另一边。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身边安然无恙的女儿,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相信。
他……通过了?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猛地回头,只见一个刚刚跟在他身后,试图冲进光门的壮汉,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弹了?出去,摔倒在十几米外的地上。
那壮汉没有受伤,但他脸上却写满了极度的恐惧。他抱着头,在地上疯狂地打滚,嘴里语无伦次地嘶吼着:“金子!不!都是我的!别抢我的金子!啊——!”
老张这才想起来,这个壮汉在队伍里是出了名的凶狠,不久前还因为半块干粮,活活打死了一个虚弱的老人。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被弹了出来。有人在地上疯狂地抓挠,仿佛要抓住什么虚无的权力;有人则满脸怨毒,嘴里咒骂着所有比他过得好的人。
他们都没有受伤,但他们的心,却被这道光门照得一览无余。
剩下的人们看明白了。这道门,不是谁都能进的。它在审视,在筛选。
恐惧压倒了贪婪。一些自知内心污秽的人,悄悄地后退了,他们宁愿在荒原上多苟延残喘几天,也不愿去面对自己内心的炼狱。
而更多的人,那些像老张一样,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守护身边之人而苦苦挣扎的普通人,则鼓起了勇气。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牵着家人的手,怀着忐忑,走进了光门。
大部分人都成功了。
他们没有经历什么波澜壮阔的幻象,看到的,都只是自己内心最朴素的愿望。一个温暖的壁炉,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一张不再冰冷的床铺。
当三百多名流浪者,最终有两百余人成功通过光门后,他们才终于有时间,来打量这个传说中的“神迹”。
这里是一片无比宽广的青石广场,广场的尽头,是一座古朴而宏伟的道观主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到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带着淡淡草木香气的“气”。
只是轻轻吸上一口,就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洗涤了一遍,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一些身有旧伤的人,甚至感觉到伤口处传来一阵阵酥麻的暖意,常年折磨他们的痛苦正在飞速消退。
广场的边缘,有清澈的溪流潺潺流过,溪边的仙草青翠欲滴,几只他们从未见过的、羽毛绚丽的小鸟在欢快地鸣叫。
这里……没有诡异,没有污染,没有饥饿,也没有绝望。
这里,是天堂吗?
幸存者们面面相觑,脸上的麻木和警惕,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撼所取代。有人忍不住跪倒在地,用手抚摸着温润的青石板,放声大哭。那哭声里,有委屈,有释放,更有劫后余生的狂喜。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这里不是天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朴素青衫的年轻人,正从主殿前的台阶上缓缓走下。他身边,还跟着一位气质清冷、眼神锐利的女子。
正是陆尘和萧月。
陆尘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的眼神温和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浮沉。
“这里是太虚观。”他缓缓说道,“是所有在绝望中,未曾放弃人性者的庇护所。”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从今天起,你们可以在此地休养生息。观内有灵泉可以饮用,有灵果可以充饥。你们不必再为生存而恐惧。”
听到这话,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
陆尘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但是,庇护,不是终点。”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残道纪元,苟安一隅,终将被黑暗吞噬。想要真正地活下去,你们需要力量。不是掠夺他人的力量,而是守护自己的力量。”
他走到广场中央,盘膝坐下。
“现在,所有人都坐下。我将传授你们,太虚观的第一道法门——【守心吐纳法】。”
众人虽然不解,但还是依言,有样学样地盘膝坐下。
陆尘没有讲解什么玄奥的经脉穴位,他的话语简单得像是在教孩童识字。
“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去感受你们的呼吸,一呼,一吸……感受这片天地间纯净的气息,是如何进入你们的身体,又是如何带走你们的疲惫与伤痛……”
“然后,去回忆。回忆你们最珍视的东西。或许是亲人的笑容,或许是一次无私的帮助,或许是你们内心深处,那一点点不愿被黑暗磨灭的、善良的火苗……”
“守住它,看护它。让每一次呼吸,都成为它的养料。这,就是修行的开始。”
在陆尘温和声音的引导下,广场上的幸存者们,渐渐地,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他们第一次,不是在对抗外界的危险,而是在审视自己的内心。
一缕缕肉眼看不见的、纯净的灵气,开始随着他们的呼吸,缓缓地,融入他们的身体。
萧月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的眼中,带着一丝震撼。她终于明白,陆尘所说的“传道”是什么意思了。
他传的,不是杀伐之术,不是长生之法。
他传的,是如何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找回“人”的尊严,点燃属于“人”的薪火。
……
净土之外,山脊之上。
审判官何晏,依旧如雕塑般一动不动。但他面前的【逻辑分析仪】上,数据流正在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刷新着。
“队长……”副官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压抑的惊骇,“数据……数据出现了无法理解的逆转!”
何晏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分析仪投射出的光幕上。
光幕上,正显示着那些进入太虚观的流浪者的生命特征模型。就在刚才,代表他们身体状态的数百个数据模型,同时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诡异污染指数’,平均下降百分之七!并且还在持续下降!”
“‘细胞活性’,平均提升百分之十九!”
“‘精神稳定性’,平均提升百分之三十一!”
这些数据虽然惊人,但还在何晏的理解范畴之内。毕竟,那个地方拥有高浓度的纯净能量。
但接下来的一项数据,却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报告……‘人性辉光’读数……出现了!”那名负责数据的队员,声音都在发颤,“所有目标体内,都检测到了微弱但极其稳定的‘人性辉光’!强度……强度正在稳步增强!”
“人性辉光”,这是审判庭在分析了无数堕落者和半诡之后,定义出的一种概念性参数。它代表着一个智慧生命,其行为逻辑与“人性”基本盘的契合度。在残道纪元,这个读数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诡异的侵蚀,不断地衰减,直至归零。
归零,就意味着人性的彻底丧失,沦为纯粹的怪物。
九城盟约的统治,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建立在延缓这个“归零”过程之上的。
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一群被判定为“濒临归零”的废料,他们的“人性辉光”,竟然在……逆转!在增强!
这不可能!这违背了千百年来总结出的铁律!
何晏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手术刀般的冷静。他的瞳孔收缩,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了。
那不是一个强大的诡异,也不是一个复苏的古老阵法。
那是一种……“解药”。
一种能从根源上,治愈“残道纪元”这种绝症的解药!
而对于依靠“疾病”来维持统治的九城盟约而言,“解药”的出现,比任何“天柱级”的诡异,都要可怕一万倍!
它不是要毁灭你,它是要否定你!它要从根本上,瓦解你存在的全部意义!
“立刻接通最高指挥部!”何晏的声音,冰冷得像是万载玄冰,“将所有数据打包,附上我的最高权限密匙,上报【玄铁城】审判总部!”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远方那座云雾缭绕的仙山,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最终判断。
“威胁等级评估,更新。”
“目标:太虚观。”
“威胁等级:Ω(欧米茄)。”
“建议:放弃一切试探与观测。立刻启动……【黑城警报】,进入最高战争准备状态。”
“威胁性质判定:”
“——动摇盟约统治根基之【道统异端】。”
……
片刻之后,远在数千里之外,一座比【镇海巨城】更加庞大、更加森严的黑色巨城——【玄铁城】。
城市的中心,一座直入云霄的黑色尖塔顶端,凄厉的、足以撕裂耳膜的警报声,划破了万古的沉寂。
一道道代表着战争与毁灭的血色符文,从塔顶亮起,瞬间传遍了整座巨城的每一个角落。
【黑城警报】。
这是只有在面临足以导致巨城覆灭的终极威胁时,才会拉响的……战争警报。
上一次它响起,还是在三百年前,【万诡之潮】的余波,兵临城下之时。
整座沉睡的战争机器,在这一刻,轰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