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之内,死一般的沉寂。
【矩子】最后那句“绝对无法潜入”,像一块万钧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萧月心头。刚刚与【墨家】建立的脆弱联盟,那条看似能通往胜利的险径,在“深渊数据库”这个名字面前,被彻底堵死。
她太清楚九城盟约最高等级的防御体系意味着什么了。那不仅仅是钢铁与符文的壁垒,更是一张由《铁律》本身编织而成的、无懈可击的逻辑之网。任何试图挑战它的行为,都如同水滴挑战磐石,除了被蒸发,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希望的火焰刚刚燃起,就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这种感觉,比从一开始就身处绝望更加折磨人。
萧月脸色苍白,紧抿着嘴唇,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然而,在她对面的陆尘,神情却依旧平静得像一潭古井。他没有因为这个死局而流露出丝毫的沮丧或焦虑,只是垂着眼眸,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许久,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萧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物理潜入,确实毫无可能。”
他的话,像是在萧月刚刚沉入谷底的心上,又踩了一脚。
但紧接着,陆尘的下一句话,却让萧月的瞳孔猛地一缩。
“但谁说,我们一定要‘进去’呢?”
“什么意思?”萧月愕然。
“【蜂巢】的防御,是针对物质和能量的。它的逻辑探针,扫描的是符文波动、灵能残响、生命体征,甚至是微观层面的粒子位移。”陆尘站起身,踱步到静室中央,声音不疾不徐,“它的一切防御逻辑,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入侵者,是一个‘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一缕淡金色的灵气在他指尖凝聚,如同一只飞舞的萤火虫。
“但如果,潜入的不是一个‘东西’呢?”
萧月皱起了眉,她隐约抓住了什么,却又觉得那想法太过匪夷所思。
“【通天箓】中,记载着一门早已失传的上古秘术,名为【神游太虚】。”陆尘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静室的穹顶,望向了那悬浮于主殿之上,缓缓转动的【道之源核】,“它无法传送任何物质,哪怕是一粒尘埃。但它能做到一件,在残道纪元看来,比传送物质更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转过身,看着萧月,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却又无比理智的光芒。
“它能将一个人的【神魂】,从肉体中短暂地剥离出来,并以最纯粹的【道心】为舟,渡过现实与虚幻的海洋。”
“神魂……出窍?”萧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词,她只在审判庭封存的、被列为“极度危险”的上古异端典籍中见过。在盟约的定义里,这是一种必然导致心智崩塌和诡异化的禁术。
“不完全是。”陆尘摇了摇头,纠正道,“寻常的出窍,神魂离体后,就像一缕无根的青烟,极易被外界的能量风暴吹散,或是被诡异之力污染。而【神游太虚】,则是借助【道之源核】的庞大力量作为根基,以我新铸的【通天道基】作为媒介,将出窍的神魂,凝聚成一个几乎无法被任何手段侦测到的【道心法身】。”
他试图用萧月能理解的方式解释:“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你的身体是一艘船,你的意识是船长。【逻辑天网】的防御,是专门用来检测‘船’的。而我们要做的,是让‘船长’暂时离开这艘船,化作一道水流本身,悄无声息地汇入大海,流进对方的港口。”
“【道心法身】没有物理形态,没有能量波动,甚至没有固定的逻辑结构。它唯一的‘存在’证明,就是一颗纯粹的、坚定的‘念头’。对于【逻辑天网】那冰冷的扫描系统而言,它不是威胁,不是数据,甚至不是‘异常’。它……什么都不是。”
这个超越了当前时代所有技术和理论的潜入方案,让萧月彻底陷入了震撼。
将人最本质的意识,化作一道无法被观测的虚影,去穿越世界上最森严的壁垒。这已经不是计谋,而是近乎于“道”的神通。
“但……”短暂的震撼过后,萧月立刻抓住了其中的关键,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沙哑,“这个过程……对‘船长’的要求,一定极高吧?”
“没错。”陆尘的神情变得无比严肃,“这是在刀尖上行走。神魂离体,如同婴儿离母,会本能地感到恐惧与迷茫。在穿越【逻辑天网】时,你将直面残道纪元最冰冷、最庞大的秩序恶意,那种感觉,足以让最坚定的意志瞬间冻结、粉碎。”
“一旦你的心神出现一丝一毫的动摇,你的‘念头’不够纯粹,【道心法身】就会立刻失控。轻则神魂重创,变成白痴。重则,你的意识会彻底迷失在那片数据的汪洋里,被逻辑风暴撕成碎片,永远无法归来。”
他凝视着萧月,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执行这个计划的人,必须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和一颗在任何绝境下都不会动摇的、纯粹的守护之心。放眼整个太虚观,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静室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死寂。
萧月看着陆尘,陆尘也看着她。两人都没有说话,但答案,已在彼此的眼神中,不言而喻。
是啊,只有她。
她曾是审判庭最冷酷的执行官,意志早已被打磨得坚不可摧。她又在【熔火之心】成为了【痛苦道标】,承受过凡人无法想象的精神折磨。而在陆尘的第三堂课上,她更是亲眼见证了【德】的力量,彻底明悟了自己要守护的是什么。
她的意志,她的经历,她的信念……这一切,都让她成为了那个独一无二的人选。
“我明白了。”
萧月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与犹豫,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她想起了老张那张泛黄的照片,想起了那个抱着妹妹、身上亮起微光的瘦弱少年,想起了幸存者们那一张张含泪的笑脸。
与守护这些相比,个人的生死安危,又算得了什么?
“我同意。”她看着陆尘,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
陆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从她的眼神里,他读懂了那份与自己同源的、守护的觉悟。他没有再多说任何劝阻或提醒的话,那将是对她决心的侮辱。
他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放空一切,忘记你是审判官萧月,忘记你的过去,忘记你的身体。只记住你心中,最想守护的那道光。”
……
半个时辰后。
太虚观,上清主殿的最深处,那片被列为禁地的核心区域。
宏伟的【道之源核】,如同一颗金色的太阳,静静地悬浮在大殿的穹顶之下。它缓缓转动着,散发出纯净、温暖、充满勃勃生机的法则光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宛如神域。
萧月盘腿坐在【道之源核】的正下方,闭着双眼,呼吸平稳悠长,已经将自己的精神状态调整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明之境。
陆尘站在她的面前,神情肃穆。他的双手没有结印,也没有拿出任何符纸或法器。他只是伸出右手食指,以指为笔,以自身的【通天道基】为墨,开始在虚空中,一笔一划地勾勒着繁复无比的上古符文。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笔,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金色的符文在他指尖生成,带着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古老道蕴,然后缓缓飘落,烙印在萧月身体周围的地面上。
嗡,嗡,嗡……
随着一枚枚符文的落下,整个大殿都开始与之共鸣。穹顶之上的【道之源核】,转动的速度开始加快,一道道柔和的金色光雨垂落而下,将盘坐的萧月完全笼罩。
很快,一个由数百枚金色符文构成的、玄奥无比的巨大仪式法阵,以萧月为中心,彻底成型。
“守住本心,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动摇!”陆尘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在萧月的识海深处轰然炸响。
“起!”
他低喝一声,双掌猛地合十。
轰——!
法阵光芒大盛,冲天而起,与上方的【道之源核】彻底连接在了一起。无穷无尽的纯净灵能,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流,疯狂地灌入法阵之中。
萧月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轻如鸿毛。
不,不是变轻了。
是感觉不到了。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肉体的枷锁,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打开了。
她的意识,开始缓缓地、不可抗拒地向上飘升。
她“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依旧安静地盘坐在下方金色的法阵中央。她“看”到了陆尘,正维持着法阵的运转,脸色已然有些苍白。她“看”到了整个上清殿,看到了外面的广场,看到了那些正在为她担忧祈祷的幸-存者们。
她的视野不断升高,穿过了太虚观的守护光幕,来到了万丈高空。
下方,是被钢铁壁垒团团围住的浮空仙山,宛如一座黄金牢笼。
而在仙山之外,那片被称作【逻辑天网】的防御体系,第一次以最直观的形态,展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一片由无穷无尽的、闪烁着冰蓝色光芒的数据流构成的海洋。无数道程序化的逻辑探针,如同海中的鲨群,遵循着固定的轨迹,一遍又一遍地巡弋、扫荡,任何一丝异常,都会被它们瞬间撕碎、同化。
这片冰冷的、毫无生机的“海洋”,就是凡人眼中,那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铁幕】。
就在萧月为这宏大而冷酷的景象感到心神震动时,陆尘的声音再次响起,为她指明了方向。
“道心为舟,魂渡铁幕。”
“去吧。记住你的使命。”
萧月的心神猛地一凛。她不再观望,不再犹豫。
她的意识,那凝聚了她全部意志与信念的【道心法身】,在【道之源核】力量的最后推动下,化作一道凡眼无法看见、仪器无法侦测的无形流光。
它没有激起一丝涟漪,没有触动任何警报。
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决然地,投入了那片冰冷的、由绝对秩序构成的……数据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