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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毫无章法,豆大的雨点凶狠地砸在洛阳城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噼啪作响,盖过了更夫有气无力的梆子声。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死死包裹着这座白日里喧嚣鼎沸的巨城。只有巡夜灯笼那一点昏黄的光晕,在急促的雨帘中飘摇不定,如同濒死的萤火虫,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彻底吞噬。

狄府书斋的窗户透出稳定的烛光,像茫茫苦海中的孤岛。狄仁杰并未如往常般埋首卷宗,他负手立于窗前,目光穿透模糊的水汽,投向府邸之外那一片混沌的黑暗。雨水敲打屋檐和庭中芭蕉的声音,密集得令人心头发紧。他眉头微锁,一种近乎直觉的、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仿佛这倾盆而下的并非雨水,而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急促的马蹄声骤然撕裂了雨幕的喧嚣,由远及近,踏着积水,显得格外清晰、惊心。那蹄声在狄府威严的门楼前戛然而止,随即是门环被粗暴撞击的“哐哐”巨响,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厚重的门板砸穿。

管家狄春披着外衣,提着灯笼匆匆奔出。门闩刚抽开一条缝隙,一个湿透的身影便挟带着冰冷的雨水和浓重的泥腥气猛地撞了进来。

“大人!大人!”来人正是李元芳。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明光铠的甲片缝隙不断流淌,脚下的积水迅速洇开一大片。他年轻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因寒冷和某种巨大的惊骇而微微颤抖,平日里锐利的眼神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悚然,“出大事了!陈府……陈明远死了!”

狄仁杰猛地转过身,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跃了一下:“陈明远?绸缎庄陈百万的独子?”

“正是!”李元芳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急促得有些变调,“昨夜他大婚!娶的是那个……那个名动洛阳的柳含烟!可今早……今早下人发现……他死在新房里!新娘子……新娘子柳含烟……不见了!”

“新婚之夜?新郎惨死?新娘失踪?”狄仁杰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像冰珠砸在青砖地上,寒气四溢。窗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骤然放大了数倍,疯狂地冲刷着屋顶和庭院。

“备马!”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驱散了书斋内令人窒息的凝重,“元芳,带路!”

陈府,这座洛阳城数一数二的豪奢宅邸,此刻被一种无形的恐慌彻底笼罩。高悬的大红灯笼在凄风冷雨中无力地摇晃,鲜艳的绸花被雨水打湿,颜色黯淡地贴在冰冷的石柱和门扉上。仆役们个个面无人色,缩在廊下檐角,眼神躲闪,窃窃私语如同阴沟里的老鼠在窸窣。喜庆的余烬尚未散尽,死亡的冰冷气息已如瘟疫般蔓延开来,两种极端的气息在这座深宅大院里激烈地撕扯、纠缠。

管家陈福,一个平日里颇为体面的中年男人,此刻面如金纸,双腿筛糠般抖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将狄仁杰和李元芳引向后院那间灯火通明、却透着死寂的新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的脂粉甜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腥气。

新房的门大敞着。踏入房门的刹那,即便是狄仁杰这般见惯生死的老臣,心口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触目所及,依旧是大片刺眼的红。红帐低垂,红烛高烧,红“囍”字张扬地贴满四壁,桌上精致的龙凤喜饼、合卺酒具纹丝未动。这满室精心布置的喜庆,此刻却构成了一幅极致诡异的背景画。

一切的焦点,都落在那张宽大的、铺着龙凤呈祥锦被的合欢床上。

新郎陈明远仰面躺着。他穿着簇新的大红吉服,衬得那张脸愈发青灰死寂。双眼圆睁,凝固着极度的惊愕与恐惧,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地狱的景象。嘴唇微张,似乎想呼喊,却最终只留下一个扭曲的窟窿。他的脖颈处,一圈深紫色的扼痕异常刺眼,如同一条狰狞的毒蛇缠绕其上。

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并非这具尸体本身,而是它周围那近乎病态的“整洁”。除了死者颈部那致命的痕迹,整个房间——铺着厚厚红绒毯的地面、摆放着琳琅满目珠宝首饰的梳妆台、悬挂着华美衣物的屏风架——竟寻不到一丝一毫挣扎、扭打、翻倒的痕迹。一切都井井有条,完美得令人窒息。仿佛这场凶残的谋杀,是在绝对的静止中完成的。喜气洋洋的陈设与冰冷的死亡,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柳含烟呢?”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打破了房中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的目光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陈福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瘫软下去:“回…回大人,柳…柳娘子…不见了!小人…小人早上进来伺候,就只见少爷他…他这样躺着…少奶奶…影都没了!”

李元芳已蹲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检查尸体。他动作麻利地翻动陈明远僵硬的手掌,目光骤然一凝:“大人!您看!”

狄仁杰立刻俯身。在陈明远右手无名指的指甲缝深处,赫然嵌着几点极其细微、却异常醒目的猩红碎屑。那颜色鲜艳得刺目,不似血迹,倒像是…某种质地坚硬的漆料。

“红漆?”狄仁杰伸出小指,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碎屑,凑到鼻端轻嗅。一股极其淡薄、却又异常独特的松香气味钻入鼻腔。“质地坚硬,带松香…是上好的桐油大漆。”

他的目光随即被床榻内侧、靠近脚踏边缘的地毯吸引。那里,在一堆揉皱的、同样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大红锦被下,露出一角刺目的猩红。李元芳眼疾手快,用刀鞘轻轻挑开覆盖的锦被。

一方丝质的喜帕。原本应是盖在新娘头上的吉祥之物,此刻却被揉作一团,丢弃在地。帕子的正中央,浸染着一大片已然发黑、凝固的血污,形状狰狞。

狄仁杰蹲下身,没有立刻去碰触那方染血的喜帕。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沿着床榻边缘的雕花木围板一寸寸移动。当他的目光扫过靠近里侧床脚、那厚重的床帷垂落在地的阴影处时,一丝微弱的反光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伸出两指,探入那床帷与床脚形成的狭窄缝隙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又带着几分怪异的轻薄之物。他屏住呼吸,手腕极其稳定地将其夹了出来。

李元芳倒抽一口冷气,连旁边的衙役也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那是一把匕首。形制小巧,刃身狭窄,闪着幽冷的寒光。然而,它通体的材质却并非金属,而是厚实、坚韧、经过特殊浸染处理的硬纸!纸做的匕首!此刻,这诡异凶器的尖端和刃口部分,同样沾染着大片黑红色的、已然干涸凝固的血迹。那血的颜色,与喜帕上的污渍如出一辙。

纸匕首?染血的喜帕?指甲缝里的红漆碎屑?还有这完美得令人发指的现场……

狄仁杰缓缓站起身,将那柄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匕首放在掌心,目光再次扫过这间弥漫着甜香与血腥的婚房,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后窗上。窗栓完好无损。

“元芳,”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沉静,“你带人,细细搜索整个陈府,尤其是后花园、角门、偏僻院落。看看有无攀爬、拖拽、或仓皇逃离的痕迹。任何异常,无论大小,即刻报我。”

“是!”李元芳领命,立刻带着几名衙役行动起来。

狄仁杰则踱步到那张巨大的、镶嵌着水银玻璃镜的梳妆台前。镜面光洁,映出他凝重而深邃的面容。台面上,各色脂粉香膏、珠宝钗环琳琅满目,摆放得虽有些凌乱,却更像是主人匆忙使用后的痕迹。唯独一个精致的螺钿镶贝胭脂盒引起了狄仁杰的注意。盒盖半开,里面盛放的胭脂膏体表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刮擦过,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

他拿起胭脂盒,对着烛光仔细端详。那划痕很新,边缘锐利,绝非手指涂抹所致。他眉头微蹙,目光再次投向陈明远尸体那嵌着红漆碎屑的指甲。

“大人!”一个衙役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几分惊疑,“我们在后花园靠西墙的假山石下,发现了一小撮踩碎的牡丹花瓣,还有…一个脚印!很浅,但能看出是女子的绣鞋印,鞋尖朝着西墙方向!那墙根下还有一小块蹭掉的墙皮!”

西墙?狄仁杰眼神一凛。陈府西墙之外,便是相对僻静的西市后街,那里聚集的多是些售卖纸扎冥器、棺木寿材、香烛锡箔的铺子,白日里也透着一股子阴森,入夜后更是人迹罕至。

“墙皮?”狄仁杰追问,“蹭掉墙皮的地方,颜色可新?”

“回大人,很新!露出的底子是灰白色的,和旁边发黑的旧墙皮完全不同!”衙役肯定地回答。

“灰白底子…”狄仁杰低声重复,目光再次落到指尖那点猩红的漆屑上。质地坚硬、带松香气、颜色鲜亮…覆盖在灰白底子上?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他猛地抬头,眼中锐芒暴涨:“元芳!立刻带人,封锁西市后街!重点搜查那些经营纸扎冥器、棺木寿材的铺面!尤其是…做纸人纸马、刷红漆的铺子!看看谁家的红漆颜色,与死者指甲缝里的碎屑一致!再查查,昨夜至今日凌晨,可有异常动静,或形迹可疑之人进出!”

“是!”李元芳精神一振,立刻领命,带着一队衙役如风般冲出陈府,马蹄声再次急促地碾过湿漉漉的青石街道,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狄仁杰站在陈府庭院的回廊下,望着李元芳等人消失的方向,雨丝斜织,寒意侵骨。他摊开手掌,那点微小的红漆碎屑在昏暗的天光下,依旧猩红刺眼。这微不足道的物证,此刻却仿佛一枚冰冷的钥匙,正在缓缓插入一扇通往深渊的门锁。

西市后街,名副其实的“阴街”。即便是在白日,这里的空气也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沉滞,弥漫着一种混杂了劣质颜料、陈年纸张、劣质桐油和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快的腐朽气息。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挤挨挨的铺面挂着简陋的招牌:“寿材张”、“冥纸李”、“锡箔王”、“纸马赵”……门脸大多黑洞洞的,如同张开的、沉默的嘴。

李元芳带着衙役,如狼似虎地扑入这条阴森的小街,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打破了此地惯有的死寂。他们一家家铺子盘查过去,粗暴的敲门声和严厉的盘问声此起彼伏,惊得那些铺主和伙计们面色如土,惶恐不安。

当衙役们重重敲响“赵氏纸马铺”那扇虚掩的、油漆剥落的木门时,里面传来一阵慌乱的碰撞声。门被猛地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惊惶失措的中年男人的脸。他身材矮胖,穿着沾满各色颜料的油腻布衫,眼神躲闪,正是铺主赵天德。

“官…官爷…有何贵干?”赵天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李元芳一步跨入,鹰隼般的目光迅速扫过光线昏暗的铺面。铺子里堆满了各色纸扎人、纸马、纸轿、金山银山,花花绿绿,在幽暗中显得格外诡异。一股浓烈的劣质颜料、浆糊和纸张陈腐的气味扑面而来。

“昨夜陈府大婚,你可知道?”李元芳开门见山,声音冷硬如铁。

“知…知道…陈公子娶了那位天仙似的柳娘子…满城皆知…”赵天德搓着手,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昨夜至今日凌晨,你在何处?可有人证?”

“小人…小人一直在铺子里赶工啊!给城东刘员外家扎寿宴用的‘金童玉女’…弄到后半夜才睡下…就…就睡在铺子后面…没人…没人能证明…”赵天德结结巴巴,眼神飘忽不定,下意识地瞥向铺子角落里堆放杂物的阴影处。

李元芳顺着他那心虚的一瞥望去,敏锐地捕捉到墙角地面似乎有被匆忙拖扫过的痕迹。他大步走过去,蹲下身,不顾地面的污秽,仔细查看。果然,在厚厚的灰尘和纸屑之下,有几滴已经干涸发黑、极不起眼的暗红色斑点!他伸出指头沾了一点,凑到鼻端,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铁锈腥气钻入鼻腔——是血!

“这是什么?”李元芳猛地站起身,指着地上的血迹,厉声喝问。

赵天德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语无伦次:“官…官爷…这…这小人不知…许是…许是杀鸡溅上的…小人…小人…”

“杀鸡?”李元芳冷笑一声,根本不信这拙劣的托词。他目光如炬,在杂乱的铺子里快速搜寻。很快,他的视线定格在工作台旁一个敞开的木桶上。桶里盛着半桶粘稠的、猩红刺目的液体。旁边还有几个小罐,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粉末颜料。他大步走过去,拿起桶边一把沾满红色漆料的小刷子,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的东西——正是从陈明远指甲缝里刮下的那点红漆碎屑。

“大人!”一个衙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兴奋,“后院墙角发现一把梯子!上面有踩踏的新泥!墙头有攀爬蹭掉的痕迹,还挂着几根红色的丝线!”

李元芳心头剧震,不再理会瘫软在地、筛糠般抖动的赵天德。他快步走到那桶红漆前,小心翼翼地将指尖那点碎屑放入漆中。猩红的漆液微微晃动,那点碎屑迅速融入其中,颜色、质地、光泽,完美无瑕地融为一体!

“来人!”李元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赵天德锁了!带回府衙!仔细搜查这铺子,任何可疑之物,尤其是带血的衣物、器物,统统带走!还有那把梯子!后院墙头蹭下的东西,小心刮取下来!”

衙役们轰然应诺,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将瘫软的赵天德架起,铁链哗啦作响。铺子里顿时一片翻箱倒柜的混乱。

李元芳站在那桶猩红的漆前,看着那刺目的颜色,又想起陈明远颈上那圈深紫的扼痕和那方染血的喜帕,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纸匕首,红漆,纸马铺老板,后院翻墙的痕迹……线索似乎正在疯狂地指向这个看似普通的纸扎匠人。但那个消失的新娘柳含烟,她在这张血腥的拼图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她是受害者?还是……李元芳用力甩了甩头,将那过于惊悚的猜测暂时压下,只觉这昏暗纸马铺里的空气,比外面凄冷的雨幕更加令人窒息。

洛阳府衙,三班衙役肃立,水火棍杵地,气氛凝重如铁。公堂之上,狄仁杰端坐如渊,蟒袍玉带,不怒自威。他的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堂下。

赵天德被两名衙役死死按着,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上。他肥胖的身躯抖若筛糠,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颜料和污渍,狼狈不堪。他嘶声哭喊着:“大人!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啊!小人就是个糊口的手艺人,借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杀人啊!那…那血迹…许是…许是小人前几日不慎划破了手…梯子…梯子是小人修屋顶用的…墙头的红丝线…小人真的不知道啊!大人明鉴!明鉴啊!”他的辩解苍白无力,在森严的公堂上显得格外滑稽。

狄仁杰面色沉静,并不急于驳斥,只是眼神示意了一下。仵作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地禀报:“禀大人,经查验,死者陈明远系遭人扼颈窒息而亡。其颈部扼痕指印清晰,指距宽大,指节粗壮,应为成年男子手掌所致。另在其后颈发际线处,发现一细微针孔,针孔周围有轻微红肿,疑被毒针所刺,此针孔或为凶手先行制住死者、再行扼杀之手段。死者指甲缝中红漆,经比对,与赵天德纸马铺中所用红漆成分、色泽完全一致!”

赵天德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惊恐的喘息,脸色由白转青。

“带凶器!”狄仁杰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一名衙役手捧托盘上前,盘中赫然放着那柄染血的纸匕首,以及那方浸透血污的喜帕。纸匕首的轻薄与血迹的狰狞形成诡异的对比。

“赵天德!”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厉,如惊堂木炸响,“此纸匕首,出自你手否?这红漆,可是你铺中所用?血迹斑斑,梯子翻墙,你还有何话说?!”

“不!不是小人做的匕首!”赵天德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头,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这…这式样…小人…小人铺里是做过几把类似的…可…可那都是给大户人家做陪葬的玩意儿!小人…小人真不知道怎么会…会沾上血啊大人!”他语无伦次,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小人招…小人招!昨夜…昨夜是有人…有人来铺子里…买过东西…”

“哦?”狄仁杰目光如电,“何人?何时?买了何物?”

“是…是…一个女子!”赵天德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说道,“昨夜…大概是亥时末(晚上十一点左右)…雨下得正大…她披着斗篷,戴着风帽,看不清脸…声音…声音倒是很好听…她…她给了小人一大锭银子,要…要买几样东西…”

“哪几样?”狄仁杰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她…她要了一把这种纸糊的小匕首…小人当时还纳闷…她说家里孩子喜欢…小人也没多想…她还…还要了一小罐新调好的、最鲜亮的红漆…小人觉得奇怪,但…但看在银子的份上…就…就卖给她了…”赵天德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懊悔和恐惧。

“女子?”狄仁杰眼神锐利如刀锋,“身形如何?可还有别的特征?”

“身量…身量挺高的…很…很窈窕…”赵天德努力回忆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对了!她…她付银子的时候,斗篷袖子滑下一点…小人…小人好像看见…她手腕上…戴着一只玉镯!水头特别好…碧绿碧绿的…上面…上面好像雕着…并蒂莲花的纹样!”

“碧玉并蒂莲镯?”狄仁杰眉头骤然锁紧。这个细节,与陈府管家陈福描述的新娘柳含烟日常佩戴之物,完全吻合!柳含烟手腕上那只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子,正是并蒂莲花的样式!

堂下顿时一片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天德身上,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难道真是那个美若天仙的新娘,亲手买来了凶器?

“一派胡言!”狄仁杰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震屋瓦,“柳含烟乃新嫁之妇,新婚之夜,怎会冒雨潜入你这等污秽之地购买纸刀红漆?分明是你为脱罪,胡乱攀咬!来人!大刑伺…”

“报——!” 狄仁杰话音未落,一个衙役拖着长长的尾音,满脸惊惶与兴奋交织,连滚爬爬地冲上大堂,扑通跪倒:“禀大人!找到了!柳含烟找到了!”

如同滚油中泼入冷水,整个公堂瞬间炸开了锅!连狄仁杰眼中也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何处寻获?速速道来!”

“在…在城南三十里外,龙门山脚下的一处废弃山神庙里!”衙役喘着粗气,“小的们沿着西市后街一路往南追查,有山民说昨夜雨大时,似乎看见一个女子身影跌跌撞撞往山里跑…我们找到那破庙时,她…她就蜷缩在神龛后面,浑身湿透,抖得不成样子…像…像是吓疯了!”

“带上来!”狄仁杰沉声下令。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公堂门口,屏住了呼吸。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女牢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身影,缓缓步入这肃杀的公堂。

当那个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刹那,整个大堂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声的惊雷,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窒息的寂静。

柳含烟。

她身上那件原本应流光溢彩的华美嫁衣,此刻沾满了泥污和草屑,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窈窕曲线。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几缕湿发紧贴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她低垂着头,身体在两名牢子的扶持下依然不住地颤抖,如同狂风暴雨中一片随时会凋零的残叶。

然而,当她被搀扶着,缓缓抬起头的瞬间——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即便是在如此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境地下,那露出的半张容颜,依旧足以令世间一切赞美之词黯然失色。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琼鼻精巧,唇若点朱。雨水的浸润非但没有减损她的容光,反而更添了几分凄楚的、惊心动魄的柔弱之美。肌肤胜雪,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在昏暗公堂摇曳的烛火映照下,泛着一种温润如玉、近乎不真实的光泽。那双含泪的美眸扫过堂上众人,带着无尽的恐惧、茫然和无助,像受惊的小鹿,瞬间击中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冤枉……大人……民女冤枉啊……”她的声音如同出谷黄莺,此刻却带着破碎的哽咽,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蜜糖的钩子,轻易地勾起了人们心底最汹涌的保护欲和同情心。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滑过那完美无瑕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嘶——”堂下响起一片整齐的倒抽冷气声。衙役们看得呆了,连手中紧握的水火棍都下意识地松了几分。师爷忘了记录,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纸面洇开一大团。赵天德更是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仿佛第一次见到如此人间绝色,连恐惧都暂时忘却了。

李元芳站在狄仁杰身侧,眉头紧锁,目光如炬般审视着柳含烟。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女子的颤抖……太过均匀,像是刻意控制下的表演。那完美无瑕的脸……在经历了暴雨奔逃、蜷缩破庙一夜之后,竟无丝毫憔悴污浊?那肌肤的光泽……在幽暗烛光下,似乎……过于平滑了?如同精心打磨的瓷器。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链子刀柄。

唯有狄仁杰。他端坐如山,目光深邃如古井寒潭,平静地注视着堂下那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绝世美人。他的眼神没有半分动摇,反而像是在审视一件极其精密、却又暗藏致命缺陷的器物。那平静之下,涌动着洞穿一切虚妄的锐利锋芒。

“柳含烟,”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堂上细微的骚动和柳含烟低低的啜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昨夜新婚,为何逃离陈府?陈明远之死,你可知情?赵天德指认你昨夜亥时末,冒雨潜入其纸马铺,购买纸匕首与红漆,可有此事?”

柳含烟闻言,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抬起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泪眼婆娑地望着狄仁杰,声音哀婉欲绝:“大人明鉴!民女…民女昨夜…饮过合卺酒,便觉天旋地转,人事不省…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四周一片漆黑…隐约听见…听见明远他…他似乎在与人争执…还有…还有可怕的喘息声…民女…民女害怕极了…跌跌撞撞摸索着…不知怎地就…就跑出了屋子…外面风雨交加…民女…民女只知拼命地跑…跑…根本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不知明远他…他已遭不测啊!”她的叙述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和混乱,最后泣不成声,“什么纸马铺…什么纸刀红漆…民女一概不知!民女…民女怎会去那种地方?大人…大人要为明远伸冤…为…为民女做主啊!” 字字血泪,句句含冤。

这番哭诉,情真意切,配上她那绝世容颜和凄楚神态,瞬间将堂上所有人的同情心推向了顶峰。窃窃私语声四起,投向赵天德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愤怒。赵天德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已被这美人的控诉彻底击垮。

李元芳心中的疑窦却越发浓重。药物?争执?她描述的细节看似合理,却与现场那诡异的“绝对静止”和毫无挣扎痕迹严重不符!那纸匕首就藏在床底,她若真在房中,岂能毫无察觉?还有那红漆碎屑……

狄仁杰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庙宇中的神像。直到柳含烟哭诉完毕,堂上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只有她低低的抽噎声在回荡。

狄仁杰缓缓抬起手,动作沉稳得如同山岳移动。他没有拍惊堂木,没有厉声呵斥,只是做了一个极其简单、却又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伸臂,猛地将公案一侧那盏沉重的青铜烛台扫落在地!

“哐当——!” 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烛台翻滚,上面燃烧的几支粗大牛油蜡烛瞬间倾倒、翻滚。炽热的烛泪飞溅,滚烫的蜡油滴落在青石地面,发出“滋滋”的轻响。而最致命的是,几支蜡烛的火焰并未完全熄灭,反而借着倾倒的势头和滚动的烛身,猛地舔舐上垂落的、用以分隔内外堂的厚重深青色布幔!

布幔干燥,瞬间被点燃!

“轰——!” 一团炽烈、耀眼的火球腾空而起!火舌贪婪地向上窜升,疯狂吞噬着布幔,发出噼啪爆响!整个公堂骤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映照得亮如白昼!强烈的火光带着灼人的热浪,驱散了所有角落的昏暗,将堂上每一个人的脸孔、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照得纤毫毕现!

“保护大人!” “快救火!” 衙役们惊惶失措,一片混乱,有人下意识地要去扑救,有人则本能地护在狄仁杰身前。

就在这光与火骤然爆发的混乱中心,狄仁杰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穿透摇曳的火焰和弥漫的烟雾,死死锁定在柳含烟的脸上!

强光!毫无遮掩的、刺目的、灼热的强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向柳含烟!

“啊——!” 一声绝非人类能够发出的、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从柳含烟口中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种源自本能的、巨大的恐惧!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柳含烟那张美得惊心动魄、泪痕未干的脸上,骤然发生了恐怖至极的变化!

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蜡像!她脸上那吹弹可破、如玉般光洁细腻的肌肤,在强烈火光的照射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扭曲、变形、软化!原本完美无瑕的轮廓边缘,特别是下颌与鬓角发际线相接之处,竟微微地、诡异地卷翘起来!仿佛那不是真实的皮肉,而是一层精心糊裱上去的、薄如蝉翼的纸或蜡!

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在那卷翘的边缘缝隙之下,隐隐透出一点令人作呕的颜色——一种溃烂的、暗黄的、甚至带着点点黑褐色脓痂的腐肉之色!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混合着劣质脂粉和肉类腐败的腥臭气味,瞬间在灼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妖…妖怪啊!” 离得最近的一个女牢子最先看清这恐怖的景象,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魂飞魄散地松开手,连滚爬爬地向后逃去。

整个公堂彻底陷入了极致的混乱和恐慌!衙役们目瞪口呆,水火棍脱手坠地。师爷手中的毛笔跌落,墨汁溅了一身。赵天德双眼翻白,口吐白沫,直接吓晕了过去。连李元芳也瞬间汗毛倒竖,瞳孔骤缩,手下意识地按住了链子刀的机簧!

唯有狄仁杰!他依旧端坐如钟,仿佛对眼前这超越认知极限的恐怖景象早有预料。在那张因强光和灼热而开始“融化”的、介于绝世美人和腐烂怪物之间的恐怖脸孔前,他的眼神冷冽如万载玄冰,锐利如开锋神剑,没有半分动摇,只有洞穿一切虚妄的清明!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幽寒泉迸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惊呼、尖叫和火焰的噼啪声,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魂飞魄散的人耳边:

“柳含烟!不必再装了!揭下你的面皮!”

这八个字,如同八道无形的枷锁,又似八道驱邪破魔的真言敕令,狠狠钉在柳含烟(或者说,顶着柳含烟面皮的那个“东西”)身上!

“呃…嗬…嗬嗬…” 柳含烟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她那双曾令无数人沉醉的秋水明眸,此刻充满了怨毒、绝望和一种非人的疯狂!她死死地盯着狄仁杰,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吞噬!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她那戴着碧玉镯、曾被认为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猛地抬了起来!五指张开,指甲在火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微光,狠狠地、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抠向自己那张正在“融化”的、绝世容颜的边缘——那卷翘的鬓角发际之处!

“嘶啦——!”

一声令人牙酸、头皮瞬间炸裂的、如同撕裂厚实油布或浸湿皮革的声音,尖锐地响起!

那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撕裂自身般的痛苦和疯狂。

覆盖在脸上的,那层薄如蝉翼却又无比坚韧的东西,从鬓角发际线处,被她的手指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紧接着,她双手并用,如同撕扯一张黏在伤口上的膏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狠厉,猛地向下一扯!

“啊——!” 又一声混合着痛苦与解脱的嘶嚎响起。

一张近乎完整的、薄如蝉翼、带着五官轮廓的“面皮”,被她从脸上硬生生撕扯了下来!

这张“面皮”被甩落在地,如同活物般微微抽搐了一下。它依旧保持着柳含烟那倾国倾城的容貌——弯弯的柳眉,含情的眼眸,挺翘的鼻梁,娇艳欲滴的唇瓣。甚至那吹弹可破的肌肤纹理都清晰可见!只是此刻,这张“脸”脱离了血肉的支撑,软塌塌地摊在冰冷污秽的青石地上,在跳跃火光的映照下,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和死寂。

而面皮之下,暴露在所有人眼前的景象——

“呕——!”

“老天爷啊!”

“鬼!鬼啊!”

呕吐声、惊叫声、牙齿打颤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公堂,如同炸开了地狱之门!

那已不再是人类的面孔!那是一张高度腐烂、爬满蛆虫的脸!

暗黄发黑的腐肉如同融化的蜡油,黏糊糊地向下流淌,暴露出底下森然的白骨。眼窝处,一只眼球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个黑洞洞、不断渗出黄绿色脓液的窟窿,另一只眼球则如同死鱼般浑浊灰白,勉强嵌在烂肉里,诡异地转动着,死死盯着狄仁杰。鼻子部位几乎烂穿,只剩下两个歪斜的孔洞。嘴唇完全消失,露出两排沾着黑褐色黏液的、参差不齐的牙齿。无数细小的、白花花的蛆虫在那些腐烂的皮肉褶皱里疯狂地蠕动、钻爬!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尸体腐败和劣质香料气味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淹没了整个公堂,盖过了火焰燃烧的气息!

这根本就是一具从坟墓里爬出来、正在剧烈腐烂的尸体的头颅!

“嗬…嗬嗬…狄…仁…杰…” 那腐烂的、露出森森白牙的口腔开合着,发出嘶哑、漏风、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恐怖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怨毒,“你…坏我…大事…赵天德…无用…” 那只尚未完全烂掉的眼睛,怨毒至极地扫过地上昏死过去的赵天德,又死死钉在狄仁杰脸上。

李元芳早已拔刀出鞘,寒光闪烁的链子刀横在狄仁杰身前,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厉声喝道:“妖孽!休得猖狂!还不束手就擒!”

“束…手?” 那腐烂的头颅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笑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它?)那腐烂的身躯猛地一晃,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气骤然从其七窍和腐烂的皮肉缝隙中狂涌而出!那黑气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浓烈的腥臭,瞬间弥漫开来!

“保护大人!” 李元芳大吼,链子刀划出一道凌厉的银光,直劈那翻滚的黑气!几名胆大的衙役也强忍着恐惧,挺着水火棍冲上!

然而,黑气如同有生命般翻滚凝聚,瞬间化作一只巨大的、模糊的鬼爪,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狠狠抓向端坐不动的狄仁杰!速度快得惊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邪魔外道!安敢逞凶!” 狄仁杰一声断喝,如同洪钟大吕,竟隐隐带着镇邪破煞之力!他并未躲闪,而是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扬手掷出!

那是一个小小的、古朴的铜八卦镜!镜面朝外,边缘刻满玄奥的符文!

铜镜不偏不倚,正撞上那只抓来的黑气鬼爪!

“滋啦——!”

如同滚烫的烙铁印上冰雪!刺耳的腐蚀声伴随着刺鼻的白烟骤然腾起!那黑气凝聚的鬼爪仿佛遇到了克星,剧烈地扭曲、翻滚、溃散,发出一声尖锐痛苦、非人非兽的惨嚎!

“啊——!”

黑气如同退潮般猛地缩回那具腐烂的躯体。那“柳含烟”怨毒至极地瞪了狄仁杰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冻结。紧接着,她腐烂的身体猛地向后一倒,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塌塌地瘫在了地上。浓烈的黑气从其口鼻和腐烂的伤口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迅速在空气中淡化、消失。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和阴寒感也随之减弱。

公堂之上,只剩下那具穿着华丽嫁衣、却顶着一颗高度腐烂头颅的躯壳,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还有那张被撕下、丢弃在一旁的、完美无瑕的“柳含烟”面皮,在残余的烛火映照下,空洞地“注视”着这一切。那面小小的铜八卦镜,正正地盖在她腐烂的心口位置,镜面朝下,边缘符文流转着微弱的清光。

火焰还在燃烧,衙役们手忙脚乱地扑打着被引燃的布幔。呕吐声、惊魂未定的喘息声、压抑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李元芳持刀护在狄仁杰身前,警惕地盯着地上的尸体,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

狄仁杰缓缓站起身。火光映照着他肃穆而沉静的面容,蟒袍玉带,渊渟岳峙。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可怖的腐尸,目光最终落在那张被撕下的美人面皮上。那面皮依旧栩栩如生,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怨。

“元芳,”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取火盆来。”

“大人?”李元芳一愣。

“此等邪秽之物,留之必成大患。”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刀,“连同这张画皮,一并焚化!”

很快,一个熊熊燃烧的铜火盆被抬到了公堂中央。跳跃的火焰散发出驱散阴寒的热力。

狄仁杰亲自上前。他并未让衙役动手,而是俯身,用一方干净的白布,小心翼翼地包起地上那张薄如蝉翼、美艳绝伦的面皮。指尖触碰到那冰凉滑腻的材质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仿佛要顺着指尖钻入骨髓。他面无表情,动作沉稳地将布包投入火盆之中。

“嗤——!”

面皮接触火焰的瞬间,发出一阵极其刺耳、如同万千生灵同时哀嚎的尖啸!一股浓烈到极致的黑烟猛地从火盆中腾起,直冲公堂顶棚!黑烟翻滚扭曲,隐约竟似形成一张痛苦嘶吼、怨毒诅咒的人脸轮廓,正是柳含烟的模样!同时,一股混合着皮肉焦臭、檀香焚烧和浓烈血腥的怪异气味猛烈扩散开来,呛得众人连连咳嗽,几欲窒息!

火焰疯狂地舔舐着布包。那张美人面皮在火中剧烈地扭曲、蜷缩、发黑、碳化,最终化为一小堆灰烬。那尖啸声和翻滚的黑烟也渐渐平息、消散。

狄仁杰又示意衙役,用白布将那具腐烂的女尸也裹好,同样投入火盆。尸体在烈焰中发出沉闷的爆响,恶臭弥漫,但终究在熊熊烈火中化为乌有。

火光映照着狄仁杰古井无波的脸。他静静地注视着火盆,直到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只剩下一盆尚有余温的灰烬和几块烧得焦黑的碎骨。公堂内弥漫着焚烧后的焦糊味,压过了之前的血腥与恶臭,却依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衙役们惊魂未定,脸色苍白,无人敢上前清理。

“赵天德,”狄仁杰的声音打破了死寂,转向那个被冷水泼醒、瘫软在地、裤裆湿透的纸马铺老板,“柳含烟已死,画皮焚毁。你,还要嘴硬到何时?她许诺了你什么?长生?富贵?还是…复活你早夭的女儿?”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赵天德耳边。

赵天德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被彻底看穿的绝望。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根骨头,彻底崩溃,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大人…神…神仙…小人…小人全招!全招啊!是她…是那妖女…三年前…她找上小人…说…说能复活我那苦命的闺女…只要…只要小人帮她…帮她找合适的‘皮囊’…用…用邪法炮制…还…还要给她提供藏身之处…供她…吸食活人生气…小人…小人被猪油蒙了心…信了她的鬼话啊!昨夜…昨夜她突然来找小人…说…说陈家公子是纯阳之体…吸了他…她的画皮就能…就能长久稳固…不再需要频繁更换…让小人…让小人给她准备好纸刀和红漆…说是…说是施法要用…还要小人…在她得手后…接应她…帮她处理痕迹…大人!大人饶命啊!小人…小人也是被她骗了…被她害了啊!”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将所知的一切如同倒豆子般和盘托出,最后只剩下绝望的哀嚎。

狄仁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更多的则是深沉的厌恶与悲悯。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画押,收监。待秋后,按律严惩。”

衙役们这才如梦初醒,上前拖走了瘫软如泥的赵天德。

李元芳走到狄仁杰身边,看着那盆尚有余温的灰烬,低声道:“大人,这邪术…”

“邪不胜正。”狄仁杰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深邃,“此等以画皮窃取他人精血寿元、维系己身不腐的邪法,必遭天谴。柳含烟本体早已是冢中枯骨,不过借邪术苟延残喘,画皮再美,终究是镜花水月,一触即溃。赵天德贪念作祟,助纣为虐,死有余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狼藉的公堂,那被烧得焦黑的布幔残片,空气中残留的焦臭与血腥气,还有衙役们脸上尚未褪尽的惊悸。

“结案吧。”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陈明远被害一案,真凶柳含烟(画皮妖女)已伏诛,同谋赵天德认罪画押。具结文书,上报刑部。”

“是!”李元芳拱手领命。

狄仁杰迈步走下公堂,脚步沉稳。当他经过那盆灰烬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炽热的火焰焚烧了一切,灰烬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然而,就在灰烬的最边缘,一点极其微弱的、在残余火光下几不可察的暗金色反光,倏地刺入他的眼帘。

他脚步微顿。

那不是骨灰应有的颜色。

他俯下身,不顾灰烬的余温,伸出两指,极其小心地从那灰白之中,捻出了一片比指甲盖还小的、薄如蝉翼的东西。

入手冰凉,带着金属的质感。边缘被烈火烧灼得微微卷曲,呈现出焦黑色,但中间部分,依旧保留着清晰的暗金色泽。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极其细微、如同发丝般扭曲的暗红色纹路,隐隐构成一个残缺的、难以辨识的诡异符号。

这不是画皮的残留物。更非柳含烟或赵天德身上应有之物。

狄仁杰的瞳孔,在无人察觉的瞬间,骤然收缩如针。

他将这枚微小的残片紧紧攥入掌心,那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顺着指尖蔓延而上。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府衙厚重的墙壁,投向洛阳城深不可测的、依旧被雨幕笼罩的沉沉黑夜。画皮虽焚,妖女已灭,但这枚神秘的金箔残片,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兆,一个未解的谜题,悄然沉入心底最深处。

新的风暴,或许正在这繁华帝都的暗影之下,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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