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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州府衙内,辰时的阳光已斜斜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烙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微尘,带着一种夏末特有的、近乎慵懒的暖意。狄仁杰端坐书案之后,一身绛紫色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沉稳。他手执朱笔,正有条不紊地批阅着连日积压的公文。洛州乃东都畿辅,事务繁杂,甫一上任,案牍便堆积如山。

李元芳侍立一侧,身姿挺拔如松,一身玄色劲装,腰悬佩刀,眼神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更像一尊随时准备出击的雕像,而非一个普通的护卫。府衙内外一片宁静,只有朱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庭院中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这份宁静,被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骤然踏碎。

“大人!狄大人!”

一名皂隶几乎是踉跄着冲入二堂,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惶。他冲到书案前几步远的地方,腿一软,差点扑倒在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

狄仁杰停下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何事如此惊慌?”

“又…又死人了!”皂隶的声音带着颤音,“城西,柳条巷,张屠户家里!死状…死状跟前两个一样!”

李元芳眼神骤然一凝,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上。狄仁杰眉头微蹙,放下朱笔:“一样?你且细细说来。”

“心…心口一个大窟窿!心…心没了!”皂隶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仿佛那恐怖的景象就在眼前,“地上…地上有…有烧过的痕迹,蓝幽幽的,还有…还有一个狐狸爪子样的印子!巷子里的街坊都传开了,说…说是狐仙娘娘发怒,又出来吃人心肝了!整个城西都快乱套了!”

“狐仙娘娘?”狄仁杰重复了一遍这个带着浓浓民间恐慌色彩的名词,语气里听不出波澜,眼神却锐利起来。他站起身,绛紫袍袖拂过案头,“元芳,备马。即刻前往柳条巷。”

“是,大人!”李元芳沉声应道,动作迅捷如风。

* * *

柳条巷狭窄而潮湿,此刻却被一种无形的恐怖彻底塞满了。巷口巷尾挤满了面色惊惶的百姓,交头接耳,嗡嗡的议论声里,“狐妖”、“挖心”、“报应”之类的字眼反复出现,恐惧像瘟疫般在人群中弥漫。几个胆大的扒在张屠户家那扇破旧的院门缝隙上,试图窥探里面的景象。

“让开!府尹狄大人到!”开路的衙役高声喝道,声音在压抑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向两旁分开,让出一条通道。敬畏和期待的目光纷纷投向那位身着紫袍、面容肃穆的长者。狄仁杰步履沉稳地穿过人群,对周遭的恐慌议论置若罔闻,径直踏入弥漫着浓重血腥气的院子。

一股浓烈的、铁锈般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内脏腐败般的腥臊气。院子里,洛州府的法曹和仵作早已赶到,正围着院子中央那具魁梧的躯体忙碌着,但他们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僵硬,脸色也都不太好看。

死者正是张屠户。他仰面倒卧在泥地上,双目圆睁,凝固着临死前的巨大恐惧和痛苦。他那件油腻的粗布上衣被粗暴地扯开,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一个血淋淋、触目惊心的窟窿赫然洞开在心口的位置。心脏,不翼而飞。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他身下大片的泥土,已经呈现出粘稠的黑紫色。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在伤口上方,贪婪地吸吮着。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整个现场。死者身侧不远处的地面上,一小片不规则的区域颜色明显异于周围的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焦黑色,边缘还残留着些许极其细微的、蓝绿色的粉末状痕迹。粉末旁边,一个清晰的、三趾的爪印深深地印在泥地里,形态怪异,非人非兽,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气。

“大人,”法曹上前一步,声音干涩,“与前两案如出一辙。心被剜走,现场留有妖火灼痕和狐爪印记。仵作初步查验,致命伤就是心口这一击,手法…极其利落凶残。”

狄仁杰微微颔首,蹲下身,凑近那焦黑的痕迹和蓝绿色的粉末,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粉末,凑到鼻端。没有硫磺刺鼻的气味,也没有硝石那种独特的味道,只有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气,混杂在血腥味中几乎难以察觉。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诡异的狐爪印上,眉头锁得更紧。

“妖火?”狄仁杰轻声自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院内角落一个废弃的、沾满油污的竹编簸箕上。他走过去,俯身撕下簸箕边缘一小块干燥的竹篾。

在法曹、仵作和随后跟进的李元芳困惑的目光注视下,狄仁杰拿着那块薄薄的竹篾,走回那蓝绿色粉末残留的焦痕处。他蹲下身,将竹篾的一端,轻轻放在那些粉末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小小的竹篾。一秒,两秒,三秒……

竹篾静静地躺在粉末上,没有丝毫变化。没有青烟冒出,没有火星闪现,甚至连一丝温热都没有传递上来。它依旧是那片干枯的、脆弱的竹篾。

“这……”法曹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这妖火…竟连一片竹篾都点不着?”

狄仁杰站起身,眼神深邃如古井,方才的疑云此刻凝成了某种冰冷的笃定。他小心地将那块沾了粉末的竹篾用手帕包好,递给身旁的李元芳:“元芳,收好。此物绝非寻常之火。”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清晰力量,“所谓妖火作祟,不过障眼之法!凶手就在这洛州城中,是人非妖!”

“是,大人!”李元芳凛然应声,接过手帕,如同接过一道无形的军令。

狄仁杰转向仵作:“仔细验看尸身,尤其口鼻、指甲缝隙等处,莫要放过任何细微异状。”

“卑职遵命!”仵作连忙应道,再次俯身凑近那具恐怖的尸体。

狄仁杰则踱开几步,锐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仔细地扫过院墙、地面、门楣,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阳光穿过院中歪脖枣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在这光影交错之中,靠近院墙根一块半埋于湿泥的碎砖旁,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吸引了狄仁杰的注意。

他走过去,蹲下,用指甲小心地剔开湿泥。一枚小小的、约莫指甲盖大小的玉质碎片显露出来。碎片边缘圆润,通体翠绿,被打磨得异常光洁,上面似乎还有极其细微的刻痕,但过于细小,一时难以辨认。

狄仁杰拈起这枚翠玉碎片,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翠色纯净,质地温润,绝非寻常百姓所能拥有之物。这碎片,会是凶手不慎遗落?还是死者挣扎时从凶手身上扯下?它又属于什么器物?他同样用手帕将碎片包好,放入袖中。这不起眼的碎片,或许正是刺破迷雾的针尖。

“大人!有发现!”仵作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打破了院中的沉寂。

狄仁杰立刻起身走过去。

仵作指着张屠户微张的口唇:“大人请看!卑职方才用银簪探其喉部,簪尖取出时,带出些许粘稠唾液,细嗅之下,竟隐有药味!似…似是某种参茸混合了奇特草木的香气!”

“药香?”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他俯下身,凑近死者口鼻处。浓烈的血腥味依旧刺鼻,但凝神细辨,果然能从那令人作呕的气息深处,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清苦药气。这气息与这血腥污秽的屠户之家,格格不入。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开始在狄仁杰的脑海中碰撞、串联。诡异的粉末,微弱的药香,还有那枚来历不明的翠玉碎片……凶手的轮廓,似乎正在这矛盾的线索中若隐若现。

“元芳,”狄仁杰直起身,语调沉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下去,查!洛州城内,所有药铺、医馆,尤其是擅长配制奇方、出售名贵药材者,重点排查!询问近日是否有形迹可疑之人购买过气味浓烈的药物,或者持有翠玉饰物者曾出入其店!动作要快,但务必谨慎,莫要打草惊蛇。”

“遵命!”李元芳抱拳领命,眼中闪烁着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锐利光芒,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院门口。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具失去心脏的冰冷躯体上,落在那徒有虚名的“妖火”痕迹上,最终定格在院墙上投下的摇曳树影中。他负手而立,绛紫袍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阳光依旧明媚,但笼罩着柳条巷、乃至整个洛州城的无形阴霾,却仿佛因他这沉稳如山的身影,而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 * *

李元芳的行动迅疾如风。狄仁杰坐镇府衙,一道道命令流水般发出。衙役们如同被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向洛州城的大街小巷,目标直指那些弥漫着草药气息的铺面。时间在紧张的等待中悄然流逝,日头渐渐西斜。

终于,在掌灯时分,李元芳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和难以掩饰的振奋返回府衙。他大步踏入二堂,向狄仁杰抱拳:“大人!有眉目了!”

狄仁杰放下手中的卷宗,目光炯炯:“讲。”

“卑职带人排查了城内大小二十七家药铺、医馆。”李元芳语速清晰,“其中二十四家无异状。唯城东‘济世堂’、城南‘回春馆’以及城西靠近南市一家不起眼的‘仁和药铺’,掌柜或伙计言语间略有支吾闪烁,尤其对近日出售气味特殊药材之事讳莫如深。卑职已着人暗中盯紧这三处。”

“哦?”狄仁杰指节轻轻叩击桌面,“支吾闪烁…是做贼心虚,还是另有隐情?可曾探得那药气线索?”

“回大人,”李元芳眼中闪过一丝遗憾,“药气一事,各家皆言日常药味混杂,难以辨别死者口中那微弱气息具体为何物。不过……”他话锋一转,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笺,呈上,“在‘仁和药铺’附近暗访时,一个常在巷口摆摊卖些草编玩意儿的瘸腿老叟,倒是提供了一个看似无关的线索。”

狄仁杰接过纸笺展开。上面是李元芳刚劲的笔迹,记录着老叟的叙述:约莫四五天前的一个傍晚,天色擦黑,老叟收摊时,曾瞥见一个穿着青布长衫、头戴斗笠遮了大半张脸的人,在仁和药铺的后巷口,与药铺的学徒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那学徒便匆匆跑回铺内。片刻后,青衫人便离开了。老叟只觉得那人身形有些佝偻,走路姿势略显僵硬,身上似乎带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是药味还是别的什么气味。

“青衫斗笠,身形佝偻,走路僵硬……”狄仁杰低声沉吟,指尖无意识地在“仁和药铺”四个字上划过,“这‘仁和药铺’,是何背景?”

“回大人,”李元芳显然已做了功课,“铺面不大,掌柜姓陈,名陈三友,洛州本地人,经营此铺已有十数年。此人医术平平,但据说擅长炮制一些偏方草药,尤其是一些治疗疑难杂症的‘秘方’,在城南一带的穷苦人中颇有些名声。铺子里就一个学徒,名叫水生,是陈三友几年前收留的孤儿。”

狄仁杰站起身,踱到窗边。暮色四合,府衙内已点起灯笼,昏黄的光晕在窗纸上摇曳。“秘方…偏门…名声……”他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这看似不起眼的‘仁和药铺’,倒像是这潭浑水里的一个漩涡。元芳,加派人手,给我盯死这家药铺,特别是那个陈掌柜和叫水生的学徒!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是!”李元芳肃然领命。

然而,事态的发展远比预想的更快、更诡谲。

仅仅两个时辰后,夜色已深,一名负责盯梢仁和药铺的衙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狄仁杰的书房。

“大人!不好了!仁和药铺…出…出事了!”衙役脸色惨白,声音因极度惊骇而变形,“陈掌柜他…他死了!”

狄仁杰猛地站起,案上灯火剧烈一跳:“死了?如何死的?”

“卑职…卑职们一直守着前后门,并未见任何人出入!”衙役喘息着,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恐惧,“约莫亥时初,铺内灯火突然熄灭。卑职觉得蹊跷,上前敲门呼喊,里面毫无动静。破门而入后,发现…发现陈掌柜就倒在后堂的药材柜前!心口…心口也有个血窟窿!心…心也没了!地上…地上也有那蓝绿色的火粉和…和狐爪印!”

又是一桩!同样的手法,同样的标志!凶手竟在官府严密监视之下,如同鬼魅般潜入,再次剜心杀人!

狄仁杰面沉如水,眼神冷得如同寒潭深处的冰:“走!”

* * *

仁和药铺内弥漫着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草药味,此刻却被新鲜的血腥气粗暴地撕裂。后堂一片狼藉,装药材的抽屉被拉出大半,各种干枯的根茎、叶片散落一地。陈掌柜陈三友的尸体倒在巨大的药材柜旁,姿势扭曲,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惊愕与恐惧。心口处,一个熟悉的、血淋淋的空洞赫然在目,地上同样有一小片焦黑的妖火痕迹和一个清晰的狐爪印。

狄仁杰蹲在尸体旁,仵作正在紧张查验。李元芳则带着衙役在铺内一寸寸地搜索。

“大人,”仵作抬起头,声音沉重,“与前几案手法一致。利器直贯心窝,剜走心脏。死亡时间…大约就在半个时辰内。口鼻处…同样有极淡的药味残留。”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散乱的药材柜,最终落在一个被拉开的、位置颇高的抽屉上。抽屉内空空如也,边缘残留着一些撕扯的痕迹,似乎原本存放的东西被粗暴地取走了。

“水生呢?”狄仁杰沉声问道。

“回大人,”一名衙役答道,“破门后便四处搜寻,铺内铺外,均不见那学徒水生的踪影!像是…凭空消失了!”

“消失了?”狄仁杰眼中寒光一闪。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官府眼皮底下,在掌柜被杀的现场,消失了?是凶手?是帮凶?还是…下一个猎物?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空抽屉前,手指拂过边缘粗糙的撕痕:“此柜中,原本存放何物?”

一个跟随陈掌柜多年的老药工被带了进来,目睹掌柜惨状,早已吓得抖如筛糠:“回…回青天大老爷…那…那格子…一向是掌柜的亲自存放账本的地方!是…是铺子里所有进药、出药、秘方买卖的底账!掌柜的看得比命还重,从不让旁人碰的!”

账簿!不翼而飞!

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凶手的目标,不仅仅是杀人,更是为了这至关重要的账簿!这账簿里,必然藏着与剜心案、与那奇异药香、甚至与凶手身份直接相关的秘密!水生失踪,账簿被夺,唯一的线索似乎再次被无情斩断。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在后堂角落一个倾倒的药碾子下,发现了一小片被踩得半陷入泥地的碎纸片。纸片焦黄,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账本上撕扯下来的残角。上面用潦草的墨迹写着几个模糊的字:“…参二两…月…草三钱…首乌…孙…记…”

“孙…记…”狄仁杰捏着这微小的纸片,如同捏着一把打开迷宫的钥匙碎片。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黑暗,看清那潜行于其中的鬼魅。“元芳。”

“卑职在!”

“立刻查!洛州城内,所有与‘孙记’有关的药行、商号、甚至是府邸!范围缩小了!这‘孙记’,便是下一个漩涡的中心!”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遵命!”李元芳精神一振,领命转身,身影再次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药铺内的血腥味与草药味混合着,凝结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狄仁杰独立于这片狼藉与死亡之中,烛火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摇曳不定的影子。他紧握着那片残破的纸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账簿被夺,学徒失踪,“孙记”浮现……凶手的影子,似乎正从这团乱麻般的线索中,被一点点地勾勒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 * *

夜更深,万籁俱寂。洛州城仿佛一头疲惫的巨兽,沉入了不安的睡眠。府衙内灯火通明,狄仁杰坐于案后,面前摊开着一份连夜汇总的卷宗,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李元芳查探的初步结果。

“孙记…”狄仁杰的手指划过墨迹未干的名字,“城内字号带‘孙’的药行有三家,规模皆不大。城南孙记杂货铺,兼售些普通药材。城东孙记布庄,与药石无关。城西…”他的指尖停住,落在一个名字上,“城西‘杏林堂’坐堂先生,姓孙,名仲景,字怀仁。”

“孙仲景?”侍立一旁的李元芳接口道,“此人卑职亦有耳闻。乃洛州名医,尤擅疑难杂症,在城中颇有善誉。据说早年曾在长安太医署供职,后不知何故辞官归隐洛州,开了这间‘杏林堂’。因其医术高明,待人谦和,常为贫苦百姓义诊施药,城中百姓皆尊称一声‘孙先生’或‘孙圣手’。”

“太医署…辞官归隐…圣手…”狄仁杰低声重复着,每一个词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那枚在屠户院中拾得的温润翠玉碎片。太医署的御医?倒是有可能接触到这等品质的玉器。那碎片上的细微刻痕…是否与太医署有关?

“可曾查过此人背景?近日行踪?”狄仁杰追问。

“卑职已着人暗中查访,”李元芳答道,“孙仲景年近六旬,孑然一身,平日深居简出,除坐诊杏林堂外,极少与人往来。据其邻居及杏林堂伙计所言,孙先生为人清高孤僻,醉心医道,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其住处就在杏林堂后院,家中除满室医书药典,别无长物。至于行踪…近几日并无特殊,白天坐诊,傍晚即归家闭门不出。”

“闭门不出…”狄仁杰若有所思。一个医术高明、声望卓着、生活简朴近乎苦行的老者,似乎与那残忍剜心的凶徒形象格格不入。然而,那“孙记”的线索,却像一根无形的线,固执地指向了他。还有那药香…御医,岂非最可能接触奇方异药之人?

就在狄仁杰凝神思索之际,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凄厉尖锐的声响,如同冰冷的细针,骤然刺破了府衙内外的寂静,穿透窗纸,直钻入耳膜!

呜——嗷——

那声音飘飘忽忽,时高时低,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哀怨和凄厉,分明就是传说中妖狐的悲鸣!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府衙后街不远处的某个高处。

“狐鸣!”李元芳脸色骤变,手已按上刀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大人!是藏书楼方向!”

狄仁杰霍然起身,眼中没有丝毫惊惧,反而爆射出洞悉一切的锐利光芒:“终于按捺不住了么?走!”

他当先而出,绛紫袍袖带起一阵风。李元芳紧随其后,一队精悍的衙役迅速集结,手持灯笼火把,刀剑出鞘,在狄仁杰的带领下,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府衙侧门,直扑不远处的洛州官立藏书楼。

藏书楼巍峨耸立于夜色中,飞檐斗拱在朦胧月色下勾勒出沉默而庞大的剪影。那凄厉诡异的“狐鸣”声,正是从楼顶最高处的飞檐方向传来,在寂静的夜空下反复回荡,显得越发瘆人。

衙役们举着火把,将藏书楼底层团团围住,火光跳跃,映照着他们紧张而警惕的面容。李元芳护在狄仁杰身侧,两人沿着狭窄的木楼梯迅速向上攀登。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在狐鸣的间歇中格外清晰。

越往上,那声音越是清晰刺耳。呜咽、尖啸、拖长的哀鸣…变幻莫测,绝非任何已知的鸟兽能发出的声响。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腥气,与那“妖火”粉末残留的气息隐隐呼应。

终于登上顶层。这是一个存放古籍和杂物的阁楼,布满灰尘,蛛网横陈。通往楼顶露台的小门虚掩着。那凄厉的狐鸣,正是从门外露台的方向传来,声声入耳,直透心魄。

狄仁杰抬手,示意众人噤声。他侧耳凝听片刻,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阁楼内堆积的杂物,最终落在一根从露台小门缝隙处延伸进来的、毫不起眼的、手指粗细的铜管上。铜管沿着墙角延伸,没入阁楼深处一堆覆盖着厚厚灰尘的旧书箱之后。

“声在彼处,源在此间。”狄仁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冷峭,“元芳,堵住门口。其余人,随我来!”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向那堆旧书箱。李元芳身形一闪,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到露台小门旁,手按刀柄,蓄势待发。几名衙役紧随狄仁杰身后。

狄仁杰猛地伸手,一把掀开最上面一个积满灰尘的书箱盖板!

灰尘簌簌落下。箱底赫然蜷缩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青灰色的粗布短衣,身形瘦小,正是失踪的仁和药铺学徒——水生!他双手被反绑,嘴里塞着破布,满脸惊恐的泪水,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哽咽声。而在水生蜷缩的身体旁边,赫然摆放着一个构造精巧的铜质装置——一个类似风箱的鼓风皮囊,连接着几根长短不一的铜管,其中一根正通向露台门外!

呜——嗷——!

凄厉的“狐鸣”再次响起!只见水生身旁那鼓风皮囊,正随着某种看不见的规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挤压着!皮囊旁的地面上,还散落着一些蓝绿色的粉末!

“原来如此!”狄仁杰眼中寒光爆射。他厉声喝道:“元芳!动手!人在露台!”

几乎在狄仁杰话音落下的同时,露台小门外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和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操控机关者听到了阁楼内的动静,欲要逃离!

砰!

李元芳早已蓄势待发,闻声如猛虎出闸,一脚狠狠踹在虚掩的小门上!木门应声碎裂!他矫健的身影已如闪电般扑了出去!

“哪里走!”

露台上,月光如水银泻地。一个穿着深色斗篷、身形略显佝偻的身影正惊慌失措地扑向飞檐边缘,意图跃向旁边稍矮的屋顶。听到身后破门声和厉喝,那人猛地回头——

兜帽在剧烈的动作下向后滑落,露出了一张苍老、清癯、此刻却因惊骇和仓皇而扭曲的脸庞!灰白的头发,深刻的皱纹,一双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惊悸与难以置信的光芒。

正是洛州名医,杏林堂主人,前太医署御医——孙仲景!

李元芳的动作快如鬼魅,就在孙仲景回头的刹那,他已如鹰隯搏兔般扑至近前。孙仲景眼中厉色一闪,右手猛地从斗篷下探出,寒光乍现!竟是一柄尺许长的锋利短刃,直刺李元芳胸腹!招式狠辣,绝非寻常医者所能!

“哼!”李元芳一声冷哼,不避不让,左手如铁钳般精准无比地扣住孙仲景持刀的手腕,力透筋骨!同时右腿迅疾如鞭,狠狠扫向孙仲景下盘!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啊——!”孙仲景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短刃脱手飞出,叮当一声落在露台石板上。整个人被李元芳一腿扫得重心尽失,如同断线的木偶般重重摔倒在地,抱着扭曲变形的小腿,痛苦地蜷缩呻吟起来。

衙役们蜂拥而上,火把的光芒瞬间将露台照得亮如白昼,也将孙仲景那张因剧痛和绝望而扭曲的脸庞映照得纤毫毕现。他身上的斗篷被扯开,露出里面半旧的青色长衫。在他摔倒的地方,几个小小的油纸包散落出来,一些蓝绿色的粉末从中撒出,在火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微光。正是那“妖火”之粉!

狄仁杰缓步走上露台,绛紫袍服在夜风中轻摆,威严如山岳。他俯视着地上痛苦挣扎的孙仲景,目光沉静如深潭,没有愤怒,只有洞悉一切的悲悯和冰冷的审视。

“孙先生,”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孙仲景的呻吟,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好一个悬壶济世、德高望重的‘圣手’!这摄人心魄的‘狐鸣’,这惑人眼目的‘妖火’,还有这残忍剜心的手段……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你试药杀人的滔天罪行吧?”

孙仲景的呻吟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狄仁杰,那眼神中充满了疯狂、不甘,以及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偏执。月光和火把的光交织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形如恶鬼。

“掩盖?”他嘶哑地笑起来,笑声如同夜枭啼哭,充满了绝望的嘲讽,“狄仁杰!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懂!”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衙役死死按住。

“他们不死?”孙仲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热,“那些愚夫愚妇,那些只知求神拜佛的蠢材!他们不死,老夫耗尽心血钻研的‘九转还魂散’如何能成?!如何能验证药性?!如何能真正活死人、肉白骨,泽被苍生?!”

他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癫狂的幻境:“张屠户,心脉沉疴已久,药石罔效,不过早死晚死!用他试‘虎魄’之烈,正是物尽其用!那王木匠,肺腑早已朽败如絮,苟延残喘!他的死,换来了‘龙涎’配伍的至关重要的一笔!还有陈三友!那个贪婪的蠢货!他竟敢用老夫试药的账簿来要挟我!死有余辜!死有余辜!他们的心…他们的心是药引!是开启神药的最后钥匙!你们…你们这些庸人!你们毁了我毕生的心血!你们毁了能救万民于水火的神药!你们才是罪人!罪人——!”

疯狂的嘶吼在藏书楼顶回荡,撕破了夜的宁静。李元芳和衙役们听得毛骨悚然,看着地上这个状若疯魔的老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以活人试药,剜心为引…这哪里是医者仁心,分明是坠入魔道的邪佞!

狄仁杰静静地听着孙仲景疯狂的控诉,脸上的悲悯之色更浓,却也更加冰冷。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散落在地的蓝绿色粉末和那个被掀翻在地的铜质风箱装置。

“所以,你便精心布置了这‘狐妖作祟’的假象?用这遇风即燃、却温度极低的磷粉伪装妖火,用这铜管风箱,借风声之力,模仿狐鸣,制造恐慌,转移官府视线?让世人都以为是妖物所为,便无人会怀疑到你这位‘圣手’头上?”狄仁杰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字字清晰,击碎着孙仲景最后的疯狂,“孙仲景,你医术或许曾有过人之处,但你的心,早已被这‘济世’的执念所吞噬,变得比那传说中的妖狐更加狰狞可怖!”

“执念?吞噬?”孙仲景的嘶吼戛然而止,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他仰望着头顶那片被火光映红的、深邃无垠的夜空,灰败的脸上,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渗入冰冷的石板缝隙。那泪水里,是梦想彻底破碎的绝望,是穷途末路的悲凉,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疯狂掩盖已久的恐惧。

“呵呵…哈哈哈…”他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空洞的惨笑,笑声越来越低,最终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月光冷冷地照着他蜷缩的身影,如同为一场荒诞而残酷的闹剧打上最后的注脚。

狄仁杰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沉重地挥了挥手。

“拿下。押入府衙大牢,严加看管。”

衙役们如狼似虎般上前,将瘫软如泥、口中犹自喃喃着“神药…苍生…”的孙仲景拖了起来。冰冷的铁链哗啦作响,锁住了那双曾悬壶济世、也曾沾染无数血腥的手。

李元芳走到狄仁杰身侧,低声道:“大人,水生找到了,惊吓过度,但性命无虞。那仁和药铺的账簿,想必也被这老贼藏匿或销毁了。”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远处洛州城沉睡的轮廓。灯火稀疏,万籁俱寂。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沉郁:

“人心若被执念所噬,其毒,其恶,远胜妖狐百倍。这洛州城上空的阴霾,从来不是妖火,而是人心之暗。”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修长而稳定的手指上,“元芳,此案卷宗,务必详录。孙仲景所研药方、试药记录,无论残存多少,悉数封存,上交太医署复核。此等以邪术害命、妄称济世之举,当为后世医者戒。”

“是,大人!”李元芳肃然应命。

狄仁杰最后看了一眼孙仲景被拖下楼时那佝偻绝望的背影,转身,步履沉稳地走下藏书楼。夜风吹拂着他绛紫的袍角,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线微弱的灰白。

府衙二堂内,灯火通明,驱散了案头堆积卷宗上的最后一丝阴影。李元芳将誊写整齐的最后一页案情录轻轻放在狄仁杰面前,墨迹犹新,散发着淡淡的松烟气息。

“大人,孙仲景一案,卷宗已全部整理完毕,人证物证俱已封存。其口供中提及的试药地点、剩余药渣、以及那枚在屠户院中发现的翠玉碎片来源——确系他当年离宫时,一位同僚所赠玉佩崩碎后残留——均已记录在案。”李元芳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案件终结后的利落。

狄仁杰没有立刻去看卷宗,他靠在椅背上,闭目片刻。孙仲景那混杂着狂热与绝望的嘶吼,藏书楼顶凄厉的“狐鸣”,还有那几具心口空洞的冰冷尸体…这些画面在脑海中翻腾、沉淀。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深邃而明澈。

“以活人试药,剜心为引,妄称济世…此等邪行,悖逆人伦,天理难容。”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回荡在空旷的二堂,“孙仲景医术或有可取,然其心已入魔道。执着于虚妄之功,视人命如草芥,纵有万般理由,亦是罪无可赦。”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的轮廓,将天边的云霞渲染得一片赤金,绚烂得近乎悲壮,如同泼洒开的浓稠血渍。晚风穿过庭院,带来一丝白日的余温。

李元芳默默整理着案上的笔墨纸砚,动作轻缓。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狄仁杰望着那如血的晚霞,背影挺直如松,仿佛承载着洛州城千钧的重量,又似一座灯塔,穿透了妖火与狐鸣编织的重重迷雾。许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融在渐起的晚风里。

“人心之暗,甚于妖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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