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二年,初夏。
洛阳城外的洛水河面上波光粼粼,几艘官船缓缓行驶。狄仁杰站在最大的一艘船头,身着紫色常服,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前方正在建造的天津桥。工部侍郎裴匪躬在一旁指点着工程进展,工人们如同蚂蚁般在未完工的桥墩上忙碌。
“狄公请看,中间那座桥墩已深入河床三丈,坚固异常。”裴匪躬不无自豪地说道。
狄仁杰微微颔首,“圣人对新桥寄予厚望,裴侍郎辛苦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从水面传来。众人转头望去,见下游不远处一艘小船上的渔民正惊慌地指着水中某物。那物事在阳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光芒,随波逐流,缓缓向官船方向漂来。
“那是什么?”狄仁杰眯起眼睛。
随行的护卫李元芳立即挥手示意,一艘小艇迅速划向那漂浮物。不多时,小艇返回,士兵们拖拽上一个怪异之物——一具人形物体,全身被某种半透明的物质包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是蜡!全身裹着蜡!”一个士兵惊呼道。
那蜡封的人形被拖上甲板,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透过半透明的蜡层,隐约可见一张扭曲的人脸,双目圆睁,口部大张,仿佛死前经历了极度的恐惧。
裴匪躬面色发白,连连后退,“这,这是何等的邪术!”
狄仁杰面色凝重,俯身细看。蜡封十分完整,几乎没有破损,仅在脚部有一处小小的裂痕,似乎是制作时的瑕疵。他示意元芳:“小心切开蜡层。”
元芳领命,抽出佩剑,精准地在蜡封的胸部划开一道口子。随着蜡层被小心剥离,一股混合着蜡香与腐臭的气味弥漫开来。蜡层下是一具中年男子的尸体,衣着普通但料子不差,胸前有一处明显的刀伤。
“先抬回衙门。”狄公命令道,目光却已投向远处的河面,若有所思。
回到洛阳府衙,狄仁杰立即召来仵作验尸。结果显示,死者约四十岁,系被利刃刺中心脏致死,死后约十二时辰被蜡封。令人困惑的是,蜡封工艺极为精湛,几乎没有任何气泡或瑕疵,需要相当的专业技艺才能完成。
“大人,这蜡质特殊,掺有蜂蜡和石蜡,质地坚硬且熔点高。”仵作补充道。
狄仁杰点头,转向元芳:“可查到死者身份?”
元芳呈上一块玉佩,“这是从尸体内衣袋中发现的,上面刻有‘陈’字。另外,城中确有一陈家报失踪,家主陈裕,经营蜡铺已有三代,昨日清晨外出未归。”
狄仁杰接过玉佩,玉质温润,雕刻精细,显然价值不菲。“去陈氏蜡铺。”
陈氏蜡铺位于城南,铺面不大但整洁。一位眼眶通红的中年妇人接待了他们,确认了玉佩属于丈夫陈裕,并认出尸体所穿衣着也正是丈夫失踪时所穿。
“外子前日接到一大单生意,高兴得很,昨日一早便出门送货,谁知一去不返......”陈夫人泣不成声。
狄仁杰环顾铺内,各种蜡制品琳琅满目,从普通蜡烛到工艺复杂的蜡雕一应俱全。“陈夫人,请问贵铺可接蜡封人体的生意?”
陈夫人愕然,“大人何出此言?蜡封人体乃禁忌之术,本店从未接过这等生意。只是......”她犹豫片刻,“外子近日确实在研究一种新的蜡配方,说是为某位贵客定制特殊用途的蜡。”
“可有记录?那位贵客是谁?”
陈夫人摇头,“外子对此事讳莫如深,只说做成这单生意,铺子半年不开业也足够吃喝。”
狄仁杰让陈夫人带他们看了工作室。各种工具摆放整齐,一锅未用完的蜡还凝固在锅中,颜色与包裹尸体的蜡相似。工作台上散落着几张草图,画的似乎是某种容器内部结构。
离开蜡铺,狄仁杰吩咐元芳:“查清陈裕近期的所有客户和交易。特别留意需要大量特殊蜡质的买家。”
三日后,元芳回报:“大人,陈裕的客户多是寻常人家和几家寺院。唯有一处特别——城西的义庄曾订购大量特制蜡材。”
“义庄?”狄仁杰挑眉。
“是,那义庄属于周氏家族,专为无主尸提供临时停放之处。但据周边百姓说,周家义庄近年来少有开放,几近废弃。”
狄仁杰沉吟片刻,“去周家义庄。”
周家义庄位于城西荒僻处,围墙高耸,门庭冷落。敲了半天门,才有一个驼背老仆缓缓开门。得知是官府查案,老仆迟疑地引他们入内。
院内出奇整洁,与外观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正堂停放几具棺木,均用上好木材制成。狄仁杰注意到,每具棺木缝隙处都封着厚厚的蜡,与陈裕尸体上的蜡质相同。
“为何要用蜡封棺?”狄公问道。
老仆低头回答:“家主吩咐,防虫防蛀。”
狄仁杰让打开一具棺木,里面空无一物,但棺盖内侧有奇怪的刮痕,像是有人从内部试图推开棺盖。
“你家主人何在?”
“家主周檀已卧病多年,家中事务皆由管家周福打理。”
正说着,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自称周福,面带忧色:“不知狄公光临,有失远迎。家主病重,恐不便见客。”
狄仁杰直视周福:“本官查案,非是做客。”
周福只得引他们前往内室。病榻上的周檀骨瘦如柴,面色蜡黄,见到外人,激动地试图坐起,却引发一阵剧烈咳嗽。周福急忙上前照料,巧妙地用身体挡住狄公视线。
狄仁杰目光扫过房间,落在床头一碗未喝完的药上。药色深黑,气味奇特。他不动声色地告辞,出门后立即命元芳暗中监视周家。
是夜,元芳回报:“周福深夜外出,至北郊一处废宅,半时辰后返回。”
次日,狄公带人突查那处废宅。宅内阴暗潮湿,却有明显近期活动痕迹。在地下室中,他们发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所——这里俨然是个秘密工坊,中央摆放着石台,台上残留着蜡迹,四周工具齐全,墙上挂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模具,角落里堆放着与陈裕尸体上相同的特制蜡材。
“大人,这里还有未用完的蜡料,与陈裕家中的相同。”元芳报告。
狄仁杰审视着石台边缘的抓痕和暗褐色污渍,面色愈发凝重。他突然问道:“周檀的病,你们怎么看?”
随行的仵作答:“面色蜡黄,体虚气短,似是慢性中毒。”
狄仁杰点头,“那药碗边缘残留的粉末,我悄悄取了一些,你回去验看是何物。”
回到府衙,仵作的验看结果令人震惊——那粉末是极罕见的南疆迷药,能使人神智昏沉,任人摆布。
狄仁杰当即下令拘捕周福。经过一夜审讯,周福终于招供:
原来周檀早年得一秘方,能以特殊蜡封之术假死复生,宣称能助人逃脱仇家或罪责。数年来,确有几个被通缉的要犯通过此法假死脱身。周福作为管家,协助操办这些交易,从中牟利。
然而周檀年老后良心发现,欲金盆洗手。周福利欲熏心,不愿放弃这暴利行当,便开始给周檀下药,控制实权。陈裕因掌握特殊蜡配方被招揽入伙,但最近因分赃不均与周福产生矛盾,更威胁要告发此事。周福遂起杀心,假意约和陈裕在废宅商谈,将其杀害后蜡封,抛入洛河企图毁尸灭迹。
“那些通过此法假死之人现在何处?”狄公厉声问。
周福颤声回答:“大多已送往南方隐姓埋名。只有一人...只有一人因蜡封出错,未能醒来...”
狄公震怒:“带我们去见!”
在周家义庄的地下密室中,官兵们找到了七具蜡封尸体。其中六具已被切开,内里空无一人。唯有最后一具,当蜡封被小心切开时,一具面色惊恐的尸体呈现出来——正是失踪多年的朝廷钦犯,原兵部主事周兴。
经查验,周兴因蜡封过程出错,活活闷死在蜡中。
案件告破,周福被判极刑。狄仁杰却无欣喜之色,独坐堂中,抚须长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科技本无善恶,善恶只在人心啊。”
窗外,洛阳城华灯初上,又一个平静的夜晚降临。但狄公知道,在这平静之下,不知还有多少罪恶在暗流涌动,等待神探的明察秋毫。
而此刻,他只需静坐片刻,享受这难得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