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二,神都洛阳迎来了入冬后最大的一场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下了两日,将整座城市染成素白。夜幕初垂,本应人迹稀少的归义坊内却人影幢幢,数十名金吾卫手持火把,将一座气派的宅邸围得水泄不通。
狄仁杰撩开车帘,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紧了紧身上的貂裘,在李元芳的搀扶下步下马车。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映着四周跳动的火光,别有一番肃杀之气。
“狄大人,您可算来了!”一名身着紫袍的中年官员急匆匆迎上前来,正是洛阳令周永正。他面色惶急,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与这严寒天气格格不入。
“周大人。”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越过他,望向宅邸门楣上那块御笔亲书的匾额——“敕造张府”。
这是一位当朝显贵的别宅。
“死者是张昌宗张大人府上的管事,名唤赵贵。”周永正压低声音,“本是寻常命案,下官自当处置。只是...现场情形颇为诡异,且牵涉张大人,下官不敢擅专,只得劳烦狄阁老。”
狄仁杰眉头微动。张昌宗,当今天子最为宠幸的面首,权势熏天,连武三思、太平公主之流也要让他三分。其府上管事死于非命,确非小事。
“死者是如何被发现的?”狄仁杰问道,目光扫视着四周环境。院落整洁,积雪平整,除了金吾卫的脚印,并无其他杂乱痕迹。
“是张府的一名小厮。今日申时,他来送账册,叩门许久无人应答,推门而入便发现了尸体。”
狄仁杰点点头,在李元芳的护卫下步入宅内。
前厅整洁如常,炭盆中余烬尚温。转过屏风,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即使见惯命案,狄仁杰也不禁微微蹙眉。
一具男尸仰面倒在血泊之中,胸口插着一柄匕首。死者年约四十,面容扭曲,双目圆睁,似是在极度惊恐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最令人不解的是,尸体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数十片鲜红的狐狸皮毛,与暗红的血迹交织,形成一幅诡异而可怖的画面。
“狐毛?”狄仁杰俯身拾起一片,在指间捻了捻。
“正是。”周永正声音发紧,“更诡异的是,门窗皆从内闩死,屋外积雪上除了那小厮的脚印,再无他人。这...这简直像是...”
“狐妖作祟?”狄仁杰接口道,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周永正连连点头:“坊间早有传言,说这一带有火狐出没,专在雪夜索命。下官原是不信的,可这现场...”
狄仁杰不置可否,缓步在室内踱了一圈。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柜而已。他注意到窗棂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元芳,你怎么看?”狄仁杰忽然问道。
一直沉默护卫在侧的李元芳上前一步:“大人,门窗紧闭,凶器却留在死者身上,这不合理。若是外人行凶,必会带走凶器;若是自杀,又何须布置这些狐毛?”
狄仁杰赞许地点头,又转向周永正:“周大人,烦请你将发现尸体的小厮带来问话。”
不多时,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被领了进来,浑身抖如筛糠。
“莫怕,”狄仁杰温言道,“将你今日所见,细细道来即可。”
少年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小、小的名叫福顺,是张府的外院杂役。赵管事这几日染了风寒,告假在此休养。今日申时,奉二管家之命来送账册。小的敲了许久门,无人应答,试着推了推,门竟开了条缝...”
“门未闩?”狄仁杰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细节。
福顺努力回想:“是,门是虚掩着的。小的进屋后,就、就看见赵管事倒在血泊里...然后小的就跑去报官了...”
“你进来时,可曾闻到什么特殊气味?或者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事物?”
福顺想了想,忽然道:“有一阵淡淡的香气,像是...像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粉。”
狄仁杰目光一闪,挥手让福顺退下。
“周大人,这赵贵平素为人如何?可有什么仇家?”
周永正忙道:“下官已初步查问过。赵贵为人谨慎,在张府当差十余年,颇得张大人信任。据说他最近正帮张大人打理一桩私密生意,具体情形却无人知晓。”
狄仁杰沉吟片刻,忽道:“烦请周大人派人查访附近居民,问问昨夜可曾听到或看到什么异常。元芳,你随我去张府拜会张昌宗大人。”
张府坐落于修业坊,与归义坊仅一街之隔,却仿佛两个世界。朱门高墙,飞檐斗拱,连门前的石狮都比别处大上一圈。
听闻狄仁杰到访,张昌宗虽不情愿,还是在中堂接见了他。
“狄阁老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张昌宗一身绯色常服,斜倚在软榻上,语气慵懒中带着疏离。
狄仁杰不以为意,开门见山:“贵府管事赵贵昨夜死于归义坊宅中,张大人可知情?”
张昌宗手中把玩的玉如意微微一顿:“略有耳闻。区区一个管事,何劳狄阁老亲自过问?”
“命案发生在神都,老夫身为大理寺卿,责无旁贷。”狄仁杰平静道,“更何况,现场布置诡异,恐有妖人借机生事,不得不慎。”
张昌宗面色稍霁,坐直身子:“狄阁老想问什么?”
“赵贵近日在替张大人打理什么生意?”
张昌宗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不过是些寻常采买,府中日常用度罢了。”
狄仁杰注视着他:“张大人,若此事确实寻常,老夫自不会深究。但若与命案有所牵连...”
二人目光交锋片刻,张昌宗忽然笑了:“狄阁老多虑了。赵贵之死,想必是仇家所为。他前些时日与西市几个胡商有些龃龉,许是那边的人报复。”
“哦?不知是何龃龉?”
“无非是银钱往来上的小事。”张昌宗轻描淡写道,“狄阁老若有疑,不妨去西市问问,有个叫安律的波斯商人,与赵贵往来甚密。”
狄仁杰知他有意转移视线,却也不点破,又问了几句赵贵的日常行止,便起身告辞。
离开张府,李元芳忍不住道:“大人,张昌宗明显有所隐瞒。”
狄仁杰颔首:“他越是遮掩,越说明此事不简单。先去西市,会会那个安律。”
西市是洛阳胡商聚集之地,虽值雪天,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安律的铺子位于市集深处,专卖来自波斯的香料和珠宝。
见狄仁杰一行人到来,安律忙迎上前,一口流利的汉话:“贵客临门,不知想看些什么?小店新到了一批大食玫瑰露,香气馥郁...”
狄仁杰亮出腰牌:“老夫狄仁杰,为赵贵命案而来。”
安律面色骤变,强笑道:“原来是狄阁老。小的与赵管事只是生意往来,对他的死一无所知啊!”
“哦?张大人却说,你与赵贵前些时日有过争执。”
安律连连摆手:“绝无此事!小的与赵管事合作多年,一向愉快。”
“你们做的是什么生意?”
“就是些香料、珠宝...”安律眼神闪烁,“赵管事常为张府采买这些。”
狄仁杰扫视店内,目光落在一盒鲜艳的红色颜料上:“这是何物?”
“这是西域特有的朱砂,价比黄金,是制作口脂和胭脂的上好材料。”
狄仁杰心中一动,想起福顺所说的“胭脂水粉香气”。他不动声色,又问道:“赵贵最近可曾向你购买过特别的东西?”
安律迟疑片刻,压低声音:“赵管事月前确实要过一批特殊的香料,说是张大人所需。其中有些...有些助兴之物,朝廷明令禁止,小的本不敢卖,但碍于张大人情面...”
狄仁杰了然。张昌宗向胡商采购违禁药物,此事若传扬出去,必是朝野哗然的大丑闻。赵贵作为经手人,因此送命,倒也说得通。
离开安律的铺子,狄仁杰若有所思。
“大人,莫非是张昌宗杀人灭口?”李元芳低声问道。
“动机确凿,但现场诸多疑点尚未解开。”狄仁杰道,“门窗紧闭,狐毛从何而来?若是张昌宗派人行凶,何必布置这些玄虚?”
正说话间,周永正匆匆赶来,面色凝重:“狄大人,下官查到了一件怪事。昨夜有更夫看见一道红影从赵贵宅院方向闪过,快如鬼魅。附近居民也都说,近来常听到狐鸣,怕是...”
“狐妖作祟?”狄仁杰微微一笑,“周大人,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人心。”
回到大理寺,狄仁杰立即提审了福顺。在狄仁杰的连番追问下,福顺终于吐露实情:
“小的...小的其实不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昨日傍晚,小的按惯例去送饭,就看见赵管事已经...已经死了。但当时二管家也在场,他命小的不可声张,待今日再去‘发现’尸体...”
狄仁杰与李元芳对视一眼,心知这其中必有蹊跷。
“二管家为何要你这么做?”
“小的不知,只听说二管家与赵管事近来不睦,为一批货物的归属吵过几次。”
“货物?什么货物?”
福顺摇头:“小的不清楚,只隐约听说是从南方运来的一批贵重药材。”
狄仁杰命人带下福顺,对李元芳道:“这张府之内,看来暗流汹涌啊。”
李元芳道:“大人,要不要直接传讯二管家?”
狄仁杰摇头:“时机未到。我总觉此案的关键,不在张府,而在那间密室。”
夜色深沉,狄仁杰再次来到归义坊的凶宅。这一次,他不要任何人陪同,只带着李元芳一人。
屋内血腥气已散,但那股若有若无的胭脂香气却仍萦绕不散。狄仁杰举灯细照,在墙角发现了一小片干涸的胭脂痕迹。
“元芳,你闻闻这香气,是否与安律铺中的香料相似?”
李元芳仔细嗅了嗅:“确有几分相似,但似乎更加浓郁。”
狄仁杰点头,又检查窗棂上的划痕:“这是新痕。凶手应是从此处进出。”
李元芳疑惑:“但门窗皆从内闩死,凶手如何做到的?”
狄仁杰不答,目光落在房梁上:“元芳,上去看看。”
李元芳纵身一跃,轻巧地攀上房梁。不多时,他飘然落下,手中多了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
“大人,梁上有此物。”
狄仁杰接过银线,在灯下细看,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原来如此。”
次日清晨,狄仁杰再次造访张府。这一次,他直趋二管家王富的住处。
王富是个精瘦的中年人,面对狄仁杰的突然到访,显得有些慌乱。
“王管家,”狄仁杰开门见山,“赵贵死的那晚,你在何处?”
“小的...小的在府中处理账务,未曾外出。”
“哦?”狄仁杰淡淡道,“可有人证?”
王富额头见汗:“夜深人静,并无旁人。”
狄仁杰忽然转变话题:“赵贵死前,你们是否为一批南方来的药材起过争执?”
王富浑身一颤:“绝无此事!小的与赵贵情同手足...”
“情同手足?”狄仁杰冷笑,“那你为何要福顺隐瞒你先行发现尸体的事实?”
王富面色惨白,支吾不能言。
狄仁杰步步紧逼:“因为你知道赵贵何时死亡,甚至可能亲眼目睹了他的死亡,对吗?”
“不!不是的!”王富连连摆手,“小的那晚确实去过赵贵住处,但到时他已经死了!小的怕惹祸上身,才命福顺次日再去报官...”
“你为何深夜造访赵贵?”
王富犹豫片刻,终于道:“是为了一批暹罗贡品。赵贵背着张大人,私扣了一批本该送入宫中的贡品,小的想劝他回头...”
狄仁杰目光如炬:“什么贡品?”
“是...是暹罗特产的龙涎香和催情药物。”王富低声道,“赵贵想借此控制张大人,以攫取更多权力。小的劝他,他却不听,还威胁要告发小的贪墨府银...”
狄仁杰沉吟片刻,命人将王富带回大理寺候审。
回到衙署,李元芳迎上前:“大人,已按您的吩咐,查清了那银线的来历。”
“如何?”
“是江南特产的‘天蚕丝’,柔韧无比,价比黄金。神都之内,只有三家店铺有售。”
狄仁杰点头:“速去查清近日有谁购买过此物。”
等待回报的间隙,狄仁杰再次审视案卷。赵贵、张昌宗、安律、王富...这几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却似乎仍缺了关键一环。
傍晚时分,李元芳带回消息:三家店铺中,只有“锦绣阁”在半月前售出一卷天蚕丝,买主是一名年轻女子,付的是张府银票。
“张府女子?”狄仁杰眉峰微蹙。
“更奇怪的是,据掌柜描述,那女子的容貌与张大人新纳的妾室柳氏极为相似。”
狄仁杰猛然起身:“备轿,去张府!”
然而为时已晚。当狄仁杰赶到张府时,府内已乱作一团——柳氏在自己房中悬梁自尽,留下一封遗书,承认是她杀害了赵贵。
遗书上写道,赵贵屡次骚扰于她,那夜更欲用强,她挣扎中取出防身匕首,失手将其杀死。为制造狐妖作祟的假象,她布置现场,撒上狐毛,再利用天蚕丝从外闩上门窗,造成密室假象。
案件似乎就此了结。但狄仁杰总觉得哪里不对。
在查验柳氏遗体时,他注意到她腕上有几道浅浅的淤痕,似是被人用力抓握所致。
“元芳,你去查查柳氏的来历。”狄仁杰低声道,“一个弱质女流,如何懂得制造密室?又怎能如此冷静地布置现场?”
三日后,李元芳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柳氏并非汉人,而是暹罗贡女,原名素拉,与一同入贡的妹妹分散。其妹后被赵贵买入府中,不久便离奇死亡。
狄仁杰恍然大悟。柳氏不是凶手,而是替罪羊!真凶利用她的仇恨,诱导她布置现场,再将她灭口,使一切死无对证。
那么,真凶是谁?
狄仁杰闭目沉思,将整个案件在脑中过了一遍:赵贵私扣贡品,掌握张昌宗把柄;王富知情不报,另有所图;柳氏怀恨在心,欲报妹仇;安律提供违禁药物,牵涉其中...
忽然,他睁开双眼:“元芳,我们去验尸房。”
赵贵的尸体已被清洗整理,准备发还家属。狄仁杰命仵作再次验尸,特别检查口腔和鼻腔。
果然,在鼻腔深处,发现了几不可见的金色粉末。
“这是...”李元芳疑惑。
“安律铺中特有的金粉,用于制作胡人妆饰。”狄仁杰目光深沉,“赵贵死前,见过一个胡女。”
一切豁然开朗。狄仁杰立即下令,全城搜捕安律的女儿——阿黛尔。
原来,安律与赵贵合谋,私贩违禁药物。赵贵欲独占利益,安律便派女儿以色诱之,在亲密时下毒。不料赵贵有所察觉,挣扎中,阿黛尔用匕首刺死了他。为掩盖罪行,安律父女利用柳氏对赵贵的仇恨,诱导她布置密室,再杀人灭口。
案件告破,朝野震动。武皇下旨严惩安律父女,张昌宗也因牵涉违禁药物交易而失宠一时。
结案当晚,狄仁杰与李元芳在书房对弈。
“大人是如何识破安律父女诡计的?”李元芳落下一子,问道。
狄仁杰拈须微笑:“关键在那金色粉末。赵贵鼻腔内的金粉,说明他死前与一个盛装的胡女极为接近。而柳氏平日素面朝天,不用胡人妆饰。”
“那密室之谜...”
“简单得很。”狄仁杰取出一根天蚕丝,示范道,“将丝线一端系在门外闩上,另一端从门缝引入室内。关门后,在室外拉动丝线,便可闩上门闩。再用力一扯,丝线脱落,便可收回。柳氏出身贡女,擅长女红,此等手法对她而言易如反掌。”
李元芳叹服:“原来如此。那狐毛...”
“不过是安律从皮毛商人处购得,故意布置现场,制造恐慌。”狄仁杰摇头叹息,“这世上本无妖邪,唯有叵测人心。”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起来,纷纷扬扬,覆盖了神都的大街小巷,也覆盖了刚刚揭晓的真相。但狄仁杰知道,只要人心还有黑暗,这样的案件就永远不会真正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