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从窗棂缝里钻进来,在张翠花的土炕上投下细细的光柱,光柱里飘着细小的尘埃,混着屋里的药味,慢悠悠地转。陆柒柒掀开门帘进去时,先被那股苦腥气呛得皱了眉 —— 不是医院里那种带着消毒水的中药味,是土草药特有的、混着陈旧烟火的苦,像去年秋天在砖厂闻到的枯树叶味道,直往喉咙里钻。
张翠花躺在床上,盖着床厚棉被,被面是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边角磨起了毛。棉被里的棉絮早就结块了,鼓囊囊的,像一块块硬邦邦的土坯,压在张翠花身上,让她的胸口起伏都显得费劲。她的额头敷着块蓝布毛巾,是李秀兰早上刚换的,温乎乎的热气透过毛巾渗出来,在她蜡黄的脸上蒸出一层薄汗。
床头柜上放着个粗瓷药碗,碗沿有个小豁口,是原主小时候摔的,边缘被磨得光滑了些。碗里还剩小半碗药汁,深褐色的,上面飘着点草药渣,像医院中药碗里总有的那种枯梗。陆柒柒走过去,伸手摸了摸碗壁,还有点温,不像医院里凉透了的药碗 —— 护士总把药碗放在暖气片上温着,说 “凉药伤胃,柒柒得喝温的”。
“奶,我给你擦擦手。” 陆柒柒拿起张翠花放在被外的手,指尖先触到一片粗糙 —— 张翠花的手上满是老茧,指关节肿得像小馒头,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没洗干净的泥,是之前喂猪时沾的。摸起来的触感,像极了精神病院的保洁王姨的手,王姨的手也这样,糙得能磨破布,却总给她剥水果糖,说 “柒柒的手嫩,别自己剥,娘给你剥”。
陆柒柒的手指在张翠花的手背上轻轻擦着,用的是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布上还有个小补丁,是李秀兰用同色的线补的。她突然对着空气笑了,声音轻轻的,像怕吵醒谁:“王姨,你看,奶的手跟你一样糙,擦干净了就舒服了,护士以前也给重病号擦手,说擦干净了病好得快,奶也会好得快的,对不对?”
张翠花眯着眼睛看她,没说话,只是喉咙里发出点含糊的声音,像医院里那些说不出话的重病号。陆柒柒没在意,继续擦着,擦到张翠花的指尖时,突然想起王姨以前给她剪指甲,王姨的指甲刀是银色的,剪的时候会 “咔嚓” 响,王姨总说 “指甲别剪太短,会疼”。她也下意识地把张翠花的指尖留得长了点,嘴里念叨:“留长点,不疼,王姨说的。”
“柒柒,药熬好了,你先给你奶端过去。” 李秀兰端着药锅从外屋进来,药锅是黑铁皮的,锅底沾着层厚厚的灰,熬药时 “咕嘟” 响的声音还没完全停。她本来想跟陆柒柒聊 “你奶这病得熬几天药才能好,村医说要多喝热水”,可看见陆柒柒对着空气说话的样子,话头突然拐了:“柒柒,你爹的棉袄该拆洗了,去年冬天穿了一冬,棉花都板结了,我昨天去镇上扯了块新布,蓝底白花的,跟你以前穿的那件小褂子一个花色,你有空帮我缝缝?”
陆柒柒抬起头,眼睛亮了亮:“蓝底白花?像我以前的病号服吗?我那件病号服袖口磨破了,王姨用同色的布补过,补得可好看了,像小花朵。” 她想了想,又说:“我有空,缝棉袄要多放棉花,像护士给病人盖被子一样,盖厚点才不冷,上次病友小方盖薄了,晚上发烧,护士骂护工没给盖好。”
李秀兰把药锅放在桌上,拿起粗瓷碗舀药,药汁倒进去时 “哗啦” 响,溅出几滴在桌上,她赶紧用布擦了擦:“是啊,得多放棉花,你爹昨天还说冷,早上起来咳嗽了两声,想早点穿新棉袄。” 她又唠起别的,“我昨天扯布的时候,看见镇上的供销社有卖红糖的,可贵了,要一毛钱一两,我没舍得买,等你爹发了工钱再买,给你奶补身体。”
陆柒柒点头,接过李秀兰递来的药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红糖甜,像王姨给我带的水果糖,王姨总把糖藏在口袋里,趁护士长不注意就塞给我,说‘柒柒吃了糖,药就不苦了’。” 她端着药碗走到张翠花床边,想喂张翠花喝药,突然听见院外传来 “咯咯” 的鸡叫声,声音很响,接着是鸡飞起来的 “扑棱” 声,还有几根鸡毛飘进了窗棂。
李秀兰最先反应过来,放下手里的布就往外跑:“是不是鸡飞了?我昨天把鸡圈的栅栏修了修,怎么还会飞?” 陆柒柒也跟着跑出去,院门口的鸡圈旁掉着几根白色的鸡毛,沾着泥,是家里那只白母鸡的 —— 那只鸡每天都会下一个蛋,李秀兰总把鸡蛋留着给陆柒柒吃。
鸡圈的栅栏有根木柴松了,能钻进去一个人,里面的鸡少了一只,只剩下两只黄母鸡在 “咯咯” 叫。陆柒柒捡起地上的鸡毛,鸡毛上的泥沾在指尖,湿乎乎的,像医院里护士用的酒精棉。她突然对着空气说:“王姨,鸡会飞回来的,像医院的鸽子一样,上次医院的鸽子飞丢了,过了两天又飞回来了,还带了根树枝,护士说鸽子认家。”
“鸡咋了?吵吵嚷嚷的。” 张翠花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点虚弱,“是不是丢了?我昨天还看见那只白母鸡下蛋了,怎么就丢了?”
陆柒柒跑回屋里,手里还攥着那根鸡毛,对着张翠花说:“奶,鸡飞了,我去找,像找医院的丢药一样,护士以前找丢的针,找了半天找到了,我也能找到鸡,肯定能……”